“笃笃”两声叩门声,徽宁神思一震,吞吐了几口气才又攒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回过身将门微微打开:“不是叫你去……”
“姐!”不是去而折返的香集,竟是青焉。
徽宁让开一条缝将她迎了进来,也不问她为何过来,走到桌前拎起青花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绿杨春。
室内焚着蘅芜香,门扉未关,席卷来的风将徽宁的长发裹着青烟吹得翻卷飞舞,青焉叹了一口气,在妆台拿过一把梳子走到她身后将她散落的发丝梳拢,一壁轻声问她:“姐,陛下没来,你不高兴么?”
徽宁半笑不笑的:“难道我应该高兴么?”
青焉将她的头发挽了一个小髻,抬眸看着屋内,这是徽宁的寝居,床上铺着银红缀珠被,燃烧了大半的镂花红烛,海棠缂丝三折屏风,还有窗下摆着的焦尾琴……若无意外,今日徽宁此刻应该与那男人做这世上男女都要做的事,可现在,这间房子空荡荡只余她们二人,守着一室冰凉刺骨的旖旎,枯坐到天亮。
青焉殷红的嘴唇勾如弯月:“姐姐是要做人上人的,难道要被这区区一点波折打垮?何况你我本是玩物,玩物,原本就不该有情绪的。”
她放下梳子走到徽宁身侧坐下,手腕托着下颌浅笑:“姐,若是我是今天认识你,恐怕真的会以为你是个凡夫俗子。当年义父下金陵考核吏治,使君向义父献的美人原本并不是你,而是端香吧?因为他早做了端香的入幕之宾,自然想在义父身边安插自己人。可最后端香却死了,义父身边的人也变成了你。”她凑近徽宁耳畔,以一种蛊惑的声音说道,“是你杀了端香吧。”
“轰隆”一声雷响,越下越大的雨有倾盆之势,满目宫殿在漫天狂舞的风雨中显得格外壮丽。
徽宁嗤笑一声,素手捻起桌上棋盒里的一枚黑子,美目盼兮:“我知道你说这些是想让我清醒,我徽宁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就像这枚棋子,是个玩意儿,我是,端香也是,她挡了我的路,我就要铲除她,谁让她技不如人,只配当我的垫脚石。”
青焉绽开了一个笑:“你是玩意儿,我也是个玩意儿,可你是整个天下最有趣最厉害的玩意儿!”
却听屋后有泼水的动静,带着扫云的声音传来:“两位还是早些歇息得好!这屋里蜡烛金贵。”
青焉一把将窗户推开,冷笑道:“难道这宫里拜高踩低是常事不成?你合该找面镜子照照你如今的嘴脸!”
“哎哟,倒不是奴婢拜高踩低。”扫云端着个铜盆,站在廊下啐了一口,“原本以为两位是宫里新贵,奴婢们才用心伺候着,哪成想里头的美人中看不中用,连带着我们也受冷落,这你们要坐到天亮也没什么,就是可惜了这满屋子的蜡烛,用完了还得奴婢去领,到时候受人白眼的可是奴婢!”
青焉轻哼一声:“原来是要另寻山头,可也别现在就倨傲起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可别打错了主意。”
“还咬文嚼字呢!不是我瞧不起二位,这阖宫上下您二位拿什么去争啊?”扫云垫着脚脱了绣鞋甩了甩水珠,一脸不屑,“宫里有家世的嫔御不知凡几,原以为二位靠着这张脸也能挣出一席之地,可就今天看来,陛下是半分没顾及二位的'脸面'!”
“瞧瞧刚才秦尚仪来时的样子,可有半点把美人当作主子看的意思?”
“华美人还叫奴婢去打听昭媛娘娘的消息,依我说,出了这样没脸面的事,大家伙还是躲着比较好,免得叫人背后戳脊梁骨。”
扫云一壁挽着铜盆一壁叉腰冷笑:“今后二位就别当自己是主子了,也别想着大长公主殿下还会高看二位,殿下日理万机,哪有空去搭理这些不入眼的事?”
“好好好!”青焉不住点头,素手一指扫云,“原本以为你只是谄媚,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好口才,你在这里可真是埋没了!”
扫云撇撇嘴,拧头就走了。
青焉将两扇竹叶木窗“咚”一声合拢,咬着牙气呼呼一捶桌面:“不过是个宫女,如今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她是个什么身份!”
徽宁却噗地一声笑出来,笑得前仰后合,适才被青焉挽起的发髻又散落一肩,不断出现的,是大片大片的往事:小小的她缩在篷车一角,身边全是哭喊着的女孩、她被牙婆打得跪倒在地不住呕血、她的豆蔻年华承合在不同的男人身侧、她的脸上永远挂着娇媚的笑,若不然,等待她的将是一鞭又一鞭的痛不欲生、她用染满淤青的腰肢跳舞……她的一生,就是一张明码标价的情书,她的年华,就像这件华美的衣裳,被人剥开,露出里面腐朽的躯壳……
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她不懂,小时候的她不懂为什么要去看那些男人赤裸丑陋的身体,现在的她不懂,为什么她明明是个死者,却还要活着。
那些往事就像牵缠的枝叶,盘在她的心头,令她想起来的时候总要滴几滴泪。
不必怕,谁都不会笑到最后,若那位得意的崔昭媛有幸,将会知道这里有一条盘亘的毒蛇,为了往后再不受今日的苦楚,她会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