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才人“嗵”一声跪在地上,还未说话就先哭了起来。自打那日写信回赵家,伯父只回了寥寥几句,说承恩伯府已是强弩之末,要她趁早另寻靠山,她半信半疑,一壁想要投靠鸳鸾殿,一壁又不敢让崔昭媛看出端倪。那几回她对徽宁诸多冒犯不敬,原以为不过是奉承着崔昭媛棒打落水狗,哪里想到徽宁竟这样有能耐,居然在崔昭媛手下复起,她这才相信伯父所言不虚,又听宫女说今日连冯贵妃、长公主等人都派人携礼恭贺徽宁,左思右想大半日,这才跑来负荆请罪。
“嫔妾自打美人进宫来有诸多冒犯,只是那时候真是无可奈何之举。”赵才人攥着烟粉色丝帕摁着眼角,低声哭泣,“昭媛娘娘眼里揉不得沙子,嫔妾不过是寄人篱下,想要在这宫里讨日子过,逼不得已才对美人大不敬!”
徽宁叹口气:“各人有各人的苦楚,才人放心,我从没有将以前那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才人方才提起昭媛娘娘,怎么从前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现在就能忍了么?”
赵才人眸里滚着泪水,扑在她脚下哭诉:“从前有薛尚宫当门神,嫔妾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好不容易这恶人走了,昭媛娘娘又病着,嫔妾才敢过来向美人请罪……”
“昭媛娘娘病了?”
赵才人摁了摁眼角,点点头:“是,医女来看过了,说是气急攻心,应该不打紧。”
徽宁轻轻“哦”了一声:“既然昭媛娘娘真病了,那我也该去探望探望才是。”
赵才人满心诧异:“昭媛娘娘素日里待美人那样凶狠,美人怎么还要去看她?”
徽宁冷淡道:“素日里才人对我也是不假辞色,你我如今还不是能坐在一张桌子上闲话。”
赵才人一听,心里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只装作不懂,赔笑道:“美人不仅貌美,而且还很有容人之量,难怪美人这样得圣宠,我就差远了,不会说话,总是不经意得罪了人也不知道,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徽宁漫不经心道:“才人太自谦了。”
月色澄明似流水潺潺,满园花香漫拢四周,柳枝对赵才人嗤之以鼻,踟蹰片刻,上前对徽宁恭恭敬敬低声说:“美人,已经二更了。”
赵才人知道这宫女是在暗里赶自己走了,垂首抿出一抹最驯良恭顺的笑容:“既然天晚了,我就不耽搁美人歇息了。”
徽宁很是平静:“慢走。”
赵才人便站起身一步步退了出去,隐在昏暗的天色里,待出了那幽深的宫室,她终于瘫软着倚在朱漆大门上。
柳枝从臂弯取下一件藕荷色米珠绣荔枝的外裳披在她肩上,两手翻飞将两根丝带系好,恭敬说道:“更深露重,美人还是回房罢。”
“我,其实并不憎恶崔昭媛。”徽宁一下又一下以指腹摩挲碧玺青梅茶盏,“我知道她自恃甚高,看不上我这样的出身,也或许她只是不喜欢促使我进宫的缘由,她数次轻辱我,甚至要杀了我。”须臾,她轻轻一嗤,“也许你会觉得此时的我就像一个虚伪的烂好人,但我现在,真的是物伤其类。”
柳枝茫然地摇头:“美人怎么突然自伤起来?”
“抛开出身来说,其实我和她一样,也会为了铲除异己做出许多有违人伦的事。”徽宁放下茶盏,拢了拢身上的锦衣,不疾不徐站起身,“也许我今日登峰凌极,将来也会有一日如她现在这般,缠绵病榻,来来往往的是数不清的背叛和践踏。”
柳枝眼皮一跳:“美人!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谁到最后都是墓穴里一个亡魂,可人活一世就得好好活着,要是时时刻刻都在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担心害怕,甚至自己吓唬自己,那也活得太憋屈了!”
徽宁静静地听着,揽过她轻声笑:“这阖宫上下也只有你说话这么好听了。”
柳枝连忙道:“奴婢逾越了!”
徽宁沉静地将她散落在肩的一缕青丝挽到耳后,温柔微笑:“我争斗了十来年,除了青焉,谁都不知道我活得像一粒尘芥。我被人践踏侮辱过,被人背叛过,自打被卖进使君府,这数十年我每一天都流着血泪。柳枝,即使有朝一日我们都改变了最初的模样,我依然会记得你今晚对我所说的话。”
柳枝听徽宁说得情真意切,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奴婢永生永世不忘美人与蕊宫才人救命之恩,即使有朝一日美人不再需要奴婢,奴婢依然会记得那一日二位从香集手下救出奴婢一条命。”
她这般猝然提及青焉,徽宁陡然驻足,引得髻上莲花冠流苏沥沥颤动,那一刻,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走罢。”
自徽宁再度晋封美人,青云殿的一草一木都沾染上了活气。
徽宁缓步走到偏殿时,织月等人正在专心致志将昨日收进的贺礼清点入库,直到阿今口渴去添水时,才看见徽宁带着柳枝在门边含笑,忙行礼:“美人怎么过来了?”
织月等人抬起头,上前行礼唤道:“美人安。”
徽宁踱步而进,含笑道:“清点了多少了?”
织月一指桌上厚厚一沓纸张:“回美人,已过半了。”
徽宁上前细细翻阅起来,笑着说:“好好收捡整理起来罢,将来都是要还的。”
柳枝摸了摸一个楠木匣子,问:“咦,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这么重,谁送来的?”
织月轻声道:“是宝和翁主遣人送来的羊脂玉观音。美人可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