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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亩茶山的旄丘竟然是个女子。
她的容貌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但人往那里一坐,浑身都散发一种经历了巅峰也坠入过谷底,人生已经过了一大半的感觉。
旄丘甚至有一点儿斜视,因而看起来特别勾人,有烟视媚行的味道。
“小姑娘,你想要什么?”她问。
对面是一个五官精致的少女,唇色雪白,鸳鸯眸色。
“魏宬的钥匙。”
旄丘的目光闪了闪。
太子殿下的吩咐是试探。这小姑娘要求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这块铁牌子的态度。
旄丘伸出手,去拿桌上的黑铁令牌。
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弗四娘冷冷瞧着她。
旄丘也不挣扎,反问道:“这事儿我既应下了,自然要收回信物,怎么,信不过我?”
“你真能拿到钥匙?”
旄丘故意手上用了些力:“当然。”
弗四娘突然夺回铁牌子,起身道:“不必,我改主意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出门,仿佛怕自己后悔一样。
旄丘斜眼看着她落荒而逃似的背影,摇摇头,轻笑一声。
被风一吹,弗四娘发热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
这块雕着狻猊像的黑铁令牌是玄邃的东西。当年他们北上逃亡时,他曾经多次描绘过它的样子。
“……黑色的玄铁触手仿佛寒冰,乌黑中掺杂着星星点点的银光,就像夜幕下的星河……有一只猛兽头像,形如彪猫,脸像狮子……”
魏尊刚拿给她时,只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她在平安无事园一笔笔描摹时,忽然脑中惊雷初绽,原来是它!!
弗四娘攥紧黑铁令牌,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时竟有些恍惚。
自从她毫无防备地突然识破了玄邃的身份,那些噩梦般的记忆仿佛都跟着回来了。她只要一闭上眼,不但不能入睡,立刻就会浑身僵硬手脚冰冷,完全无法呼吸——就像再次坠入冰冷刺骨布满碎冰凌的寒江。
直到她腾地惊坐起来,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
她竭尽全力才忘记的……巫医手中雪亮的小脚刀,毁容的脸,血池般的房间……花朵般稚嫩的女童,被敲断脊椎骨,从双足开始活剐。
有的伤重,没割几刀就死了。有的脊椎没断彻底,割一刀抽搐一下,血淋淋的双腿皮肉一片片翻起,像布满鳞片的鲛人尾巴。
还有的丧失了痛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千刀万剐,鲜血不停喷涌出来,偏偏没有任何感觉。这孩子是被吓死的,下身失禁,屎尿齐出。
她们最后都死了。
于是轮到重伤的弗蓝。
……
“还是为了钥匙?”
魏尊没睁眼,轻轻用指尖扣着床沿:“她倒是执着,这魏宬里到底有什么?”
“魏宬存放的东西关乎宗祠,这小捕快又不是皇亲国戚,能搭上什么关系?”
旄丘一边给魏尊剥毛栗子,一边柔声答道。
李桓失踪的消息被魏帝隐瞒下来,对外谎称四皇子受到惊吓,闭门养病。金京形势外松内紧,街上每天都有官兵搜查巡逻,以清剿乱党为名,实则疯狂搜寻李桓。
为了安全,魏尊从聚义兴转移,隐身在这间名为半亩茶山的茶叶铺子里。
旄丘顿了顿,又道:“殿下,不如帮帮她。”
旁观者清,心上从来无一物的殿下,在宫变情势最莫测、最危急的时刻脱口问出一句:“刑部可有人伤亡?”
宫变跟刑部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吗?
今日见过那个精致而狠戾的小捕快,旄丘心里有了点数。
魏尊嘴唇微微一动,几乎要答应下来,就听旄丘又说了一句:“她一脸肉疼地把那牌子收回去了,宁可不要钥匙。”
魏尊遽然睁眼。
比她心心念念的魏宬钥匙更重要?这铁牌果然不一般,跟相王李鹤林有关?
“替我更衣。”
旄丘一脸抗拒:“殿下,您现在的身体千万不能下地,海伯会骂死我的!”
魏尊给了她一个“孤从不说第二遍”的眼神。
旄丘不敢不懂。
……
“世子……”
“坐下,喝酒。”
“世子,你不能再喝了。”
“滚。”
刘星函灰溜溜地滚出来,对其他人歪歪嘴——
谁能谁上。
宋道悲意意思思地推开门,还没说话,郭丹岩一双宝珠般的眸子已经转了过来,淡淡地道:“小孩不懂,出去。”
道悲习惯性地立刻服从,连他其实不小了都忘了。
横公渔儿怒道:“要你们有什么用?还是我亲自出马……”说着就往里闯。
“姑奶奶你快歇了吧。”刘星函赶紧拦着:“闹成这样是因为谁?”
郭小石使了个眼色,道悲凭借天生蛮力,强行把横公渔儿请走了。
等刘星函也回了房,郭小石推门而入,轻轻叫了一声:“阿玄。”
坐在地上的人从酒坛子堆里抬起头来,应了一声:“丹丹。”
真正的郭丹岩在玄邃对面坐下,抓起一个酒坛……空的。等他把周围的酒坛摇了一个遍,发现全是空的,无奈地又捡起第一个。
他用空坛子跟玄邃碰了一下,问:”怎么,被拒绝了?”
玄邃嗯一声。
郭丹岩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这种心情大抵就像四年前,弗蓝被你带走时的我一样。”
玄邃道:“不一样,你没争取,我尽力了。”
郭丹岩晃晃空坛子,把最后几滴仰头倒进嘴里,沉默了一下:“是啊,如果当时我能勇敢些留下她,她不会死。”
玄邃这种时候还怼人:“放心,你留不住她。”
郭丹岩:“……”
他抢过玄邃的酒坛猛灌一口问:“那你和小捕快……”
玄邃实在喝了不少,头有点沉,他用手支着额角,自己也有些迷惑地道:“四娘?我也不知道,她有时候实在很像弗蓝,有时候又很危险,反正总能吸引我的注意。”
郭丹岩道:“这些年你始终不肯原谅横公姑娘,我还担心你被弗蓝困一辈子。”
玄邃苦笑一声:“我有什么资格原谅她?最不可原谅的人是我自己。”
郭丹岩把剩下的酒全都倒进嘴里:“阿玄,酒喝光了就要放下,不要一直抓着坛子。你我都曾真心喜爱过弗蓝,但日子总要笑着往前走。”
“不笑也行,但要往前走。”
哐一声,他摔碎了酒坛。
玄邃道:“你说的好有道理,但四娘拒绝了我。”
郭丹岩自信地一拍大腿:“她肯定是吃横公姑娘的醋了,凭咱这家世样貌,试问天下谁是对手?”
“她说她喜欢魏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