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直下了一夜，至翌日清晨仍不见歇，院内桑柏被浇得苍翠欲滴，茉莉海棠落了满地，柴熙云起得早，杨老夫人也起得早，祖孙俩赏了会儿雨下落红美景，用过早膳，便围在堂内玩打马博戏。

    雕刻着百鸟朝凤的檀木桌子上点着上好的沉香，氤氲着窗外袭来的水汽蜿蜒出烟雾，杨老夫人掷出五点，在棋面上进军，便随口说道：“前日庙会上热闹，瞧你玩得也欢喜，今日如何就闷不作声了。”

    柴熙云漫不经心地掷着骰子，应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杨老夫人打上一记疑问的目光，追问道。

    柴熙云放下骰盅，近前问道“祖母觉得，男女之间般配二字该做何讲？”

    杨老夫人手内动作稍歇，思量过后方答道：“古往今来，门当户对者即为般配，郎才女貌者也为般配，不知你所指。”

    “孙女是说若妻娇夫拙呢！”柴熙云说着定睛看一下自己的骰子，虽是两点，却正好让她撞退了杨老夫人的一枚要子，杨老夫人缓然一笑，既是因棋局，也是因猜中了柴熙云的心事，轻回身看着她懵懂的脸庞，笑道：“你这话是替卫家小姐问得吧！”

    柴熙云娇憨一笑，杨老夫人继而道：“王旦是个有才之人，莫瞧他相貌粗鄙，可这心思却是一等一的细腻，卫氏商贾之家，许不得侯门大户，但既要为后代摆脱商贾之名，能得王旦这般学富五车的才子为婿，是造化也是福分，若王旦他日名题金榜，谁敢保不是宰辅大相公的命数，卫思茵是个顶聪明的人，她求的是人品，绝非皮囊。”

    “所以祖母以为这便是般配。”

    “是”杨老夫人先点头，复笑道：“你以为谁都有你的运气，能得六郎那般品貌、家世，性情都与你相投的人物为婿不成。”

    杨老夫人说话间，只听柴熙云豁然朗笑，留神一看，原是城门失守，被她直取首级，这一局，竟是败了。

    “哈哈哈”老夫人眉眼笑开，用手点点柴熙云的额间，语气宠溺地责道“鬼精灵，竟和我玩起声东击西的招数来了。”

    “祖母是博戏高手，孙女若不分祖母的神，只怕今日要输惨了。”柴熙云转而坐到矮凳上，杨老夫人执起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只见她肌理细腻，肤若凝脂，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到底是养成花朵一般娇嫩，杨老夫人只觉心疼，她半天方说道：“这几日我看了，那杨景是个真心想着你，疼你的，这孩子不骄不躁，正是个过日子的，他们家兄弟是多了些，不过好在行伍出身由来豁达，成亲后官家自会御赐府邸，想来无大碍，当初你外祖父也是有九个弟兄，我上头有四个婆婆，下边有八个妯娌，女人多了，是非就多，你外祖父虽疼我，可他终究不管内宅，在男人堆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官做得越大，巴结的人就越多，一个接一个的小妾进了门，夫妻间的情分自然就冲淡了些，我若不是凭着与他少年时的恩爱和这做正室该有的气度，坦坦荡荡处事，明明白白做人，哪有今日的尊贵可享。”

    杨老夫人思忆往事，似乎悠悠荡荡近在咫尺，又仿佛昨日还是那红装嫁娘，今日已是老态龙钟，柴熙云举目看去，外祖母那被岁月侵蚀的面庞中带着多少的风霜与动荡，也因此饱含了阅历与沧桑，柴熙云骤觉人世如白驹过隙，短短数十载不过倏尔间，青春美人转瞬便是眼前人这般华发苍颜，日薄西山，思量着，竟愣愣地大半天没说话。

    杨老夫人垂眸抬手抚抚她的脸颊，说道：“你是郡主，有这尊贵的爵位压着，吃不着妾室茶，也受不着妾室礼，更受不着夫君的管束，生在皇家好也不好，这巍巍皇权做了多少人的遮羞布，遮着那些离心离德的公主驸马的颜面，摆着夫妻的名号，却各不相干，养面首的养面首，养外室的养外室，夫妻相对唯余怨恨，不过为着是皇帝赐婚，为着家族脸面，这才没有抖搂出来，这些宫闱密事，你最清楚不过，桩桩都是前车之鉴，夫妻间最要紧的坦诚二字，那杨景是非你不娶的，一辈子两个人，细水长流，用心经营，必能恩爱不移。”

    柴熙云没料到外祖母把话引到此处，只觉有些羞赧，垂眸浅应了一声，杨老夫人继而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不过你也要记得，他是个有傲气的，以后是要带兵打仗的，你一定要在人前给足他颜面，纵有意见相左或不顺心之时，那也是在房中夫妻间悄悄说，你只要给他把后院管的井井有条，让他无后顾之忧，这就足够了，当然你那些小女儿的性子、脾气，该耍还得耍，该用还得用，天下男儿都是骨肉生，没有谁喜欢个木头美人，不过你要用得恰到好处，添上十足的趣味儿，这样夫妻才能长久。”

    “祖母怎么说得好像我明日就要嫁人似的，孙女还小呢！如今还嫁不得。”柴熙云娇声说着，把头蹭在杨老夫人膝盖处，老太太叹口气，“若论管家、处事，又是品茶论道的这些玩意儿，赵家和你姨娘把你教得很好，可这夫妻恩爱之道，你四姨娘、五姨娘这一辈子也没弄明白，这些话，他们不懂，也说不出来，祖母终归年纪大了，谁料明朝就如何了，说不准你此次前来是咱们祖孙最后一聚，如今不说何时说，我不说何人说，万一我没福气等到你出嫁那日呢！”

    “外祖母不许说这等忌讳话。”柴熙云蹙眉阻拦着，又忙转上笑脸哄道“您福泽高深，有百岁寿命可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