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幼圆终于还是打开了抽屉。
父亲总将钥匙随身放在西装裤袋里,不离身,象是怕被幼圆和母亲拿到而故意藏得贴身。父母两人各花各的钱,父亲这样躲着,母亲觉得理所应当从不过问,而幼圆的好奇心藏了多年。她一直想知道抽屉里到底放了些什么,既然是一家人为何还有这么多秘密。而今天她终于得以打开它。父亲临走时急急忙换了条裤子,钥匙就躺在裤口袋里,幼圆盯了这钥匙多年,终于把手伸进裤袋抓出它。细细小小的两片钥匙散发金属暗光,幼圆看见光的那刻已有预感她将看见不寻常的东西,那些东西将会搅乱她的生活使其变成浑浊的泥浆,但她不以为然,毅然将钥匙插进锁孔,绛色抽屉里的一切宛如另一个世界瞬间弹了出来。
她看见了一些信封。分别打开,是照片,存折,和带折痕的信纸。其中一个信封内照片皆是整齐的七寸,泛绿或泛黄。上面映着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或站或坐。有几张明显已有些年代,而另一些是近照,一看便知是数码相机的成果。幼圆呆呆看着女人的面孔,蹲坐在积了灰的木质地板上,开始读手边的信。
明鸿。女人叫父亲明鸿,幼圆想。
“这里四月仍是雪原,一切是白的,白色下是影影绰绰的墨绿。雪将目光所及之处覆盖,白昼短暂而黑夜漫长。我在大兴安岭中的小木屋里给你写信,我睁开眼是雪,闭上眼是你。而现在的你不知道在做什么,会不会想起我。附照数张。红叶,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夏天可以来新疆避暑,这里白天气温也只有二十度,夜晚冷得要穿棉衣。维族人似乎先天有能歌善舞的基因,我们团队扎营的旁边有家杂货铺,老板一家三口白天卖东西给各地旅客,夜晚升起篝火办晚会,火渐灭的时候用啤酒来浇立刻就旺起来。他们弹着我不认识的乐器,歌声嘹亮动人。明天我将启程去喀纳斯湖,不知能否拍到湖中水怪。附照数张。红叶,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二日。”
信大多简短,寥寥几句而字迹工整。幼圆发现女人喜欢在二十二日写信,二十二日,她想起男友李卓刀的生日也在二十二日。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她合上信,看着信纸的折痕心里也像添出折痕。信内附带的照片皆是风景,连着几张幼圆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女人应该是搞摄影的,幼圆猜想着,抽出两张照片放进口袋。合上抽屉时她发现另一个单薄的信封藏在抽屉最深处,摸出来看,里面只放了一张照片。黑白的。幼圆盯着那张照片看,许久,才缓缓放回原处。
那是母亲的脸。比如今年轻许多,美丽的甚至让幼圆觉得陌生。
幼圆锁上抽屉,把钥匙放回原处,她心里静静的。她知道本不该这样平静,打开了一个潘多拉之盒,得知父辈们的隐私令人尴尬别扭。尽管那是关于爱的隐私,却还是无比吊诡。已经很多年了。幼圆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许多年,父亲早出晚归,幼圆夜晚尽量晚睡却还是等他不来,待清晨醒来时他又已经不见。他这样一个四十余岁条件颇好的中年男人,受欢迎是必然的。而他也应早已不爱母亲了。连幼圆都觉得母亲日渐浑浊,光彩不再,更何况父亲。只是这么多年来幼圆没有感受到夹在他们当中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一个漂亮的,略带才情的,擅于捕捉生活细节的女人。
矛盾的是,她散发出来的那股陌生魅力连幼圆也为之动容。
2
天色渐暗,溜冰场来回滑动的人群好似池中游鱼。李卓刀和林幼圆并排坐在手扶单杠上,照片在李卓刀手里,盯着大兴安岭的雪原仔细看了一会儿,他扭过头问林幼圆,“觉不觉得和我拍的照片有些相似。”
“你可没去过大兴安岭。”幼圆一手搭在李卓刀身上,穿着溜冰鞋的双脚蹭在地面上来回滑动。
“不,我是说风格,你看这照片的色调,构图,虽然是旧照片了,但我觉得特别熟悉。”李卓刀指着相片,翻过来又翻过去。“很可能我们的相机是同一款,你看,你仔细看。”
“别傻了,怎么可能。”幼圆哼一声推开伸过来的手,“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不跟你一样学摄影,懂些专业术语,我只是觉得好看,就拿给你看看。”
“是你爸在外面的女人?”李卓刀问。
“应该是,被我爸藏在抽屉里的女人。长得也算漂亮,还写信,文绉绉的。”幼圆的头发垂下来,像故意不让人看见脸上的表情,“总感觉他们那个时代的人写信像发电报公文。”声音却已经很坦然了。她还记得看见女人照片时内心仿佛被揉捻的发皱,好在她一直以来是个性格开朗的人,能够尽快抚平心情,况且此时有李卓刀在,她感到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怕。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瞎说。”
“始乱终弃,得不到的最难忘。”
“瞎说。”
“你有没有还保持联络的老情人。”
“别拿我和你爸相比。”
林幼圆盯着李卓刀使劲看,象是要看进骨头缝里,他知道李卓刀不会说假,从第一天认识他就知道他的优点就是从不说假,任何脱口而出的话都是实实在在出于真心。他比自己大三岁,但真诚热情如孩童无异。他身上同时又有无数个优点,幼圆不知喜欢哪里最好,但知道她爱他热烈的如同爱自己。
幼圆好奇写信的女人到底是谁,她所看见的全然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却卑微的爱着她父亲。父亲虽然把她的信和照片锁于抽屉,但越这样躲躲藏藏越是说明他并没有爱她至深,不然把感情公之于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女人的信里总是透着可以低到尘土里的胆怯和谨慎,幼圆看那些松林之景,雪原沙漠的照片,无异都是美的,女人的脸也是极美,但为何她就是胆怯卑微。是不是太爱一个人就会如此,幼圆想,自己大约也是这样爱李卓刀的。
一年前,李卓刀从隔壁职院陆续给幼圆寄信,并且约她出来。卓刀大她三岁,事事处处已经像个成熟的男人,幼圆那时十六岁,李卓刀展现给她的一切都别具魅力。幼圆渐渐依赖李卓刀,收到来自他的信,心也会被牵引而至隔壁校园李卓刀的身边。圣诞节卓刀送她一整套的围巾和手套,站在校门口,见幼圆出来就一把给她戴上。那是她第一回收到完整而实在的来自男孩子的礼物。整个冬天她一直戴着,是一种莫名的感受,那时候幼圆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李卓刀了。
幼圆课业多,还是会抽出许多空闲和卓刀在一起,溜冰,打桌球,或者只是闲坐着。李卓刀喜欢给幼圆拍照,走哪儿都带着相机,他曾经说他当初就是在学校附近闲逛看见幼圆,一眼觉得她将十分上相,才开始给她写信。幼圆对此不以为意,只要卓刀觉得她是耀眼的就好。李卓刀喜欢一切耀眼的东西,平淡无奇的东西不会使他驻足流连,“我妈就是看不惯我爸甘于平凡的生活方式最终离开他,我被我妈带大,多少受了她的影响,不能忍受像一粒沙混入水泥那样过着可有可无的日子。”李卓刀说。但幼圆有时觉得他既然不甘平淡为何还会在一所职校一呆就是三年。但她不敢过问,有很多东西她其实不敢询问卓刀,只能听他愿意向她倾诉的那些真心,而余下的部分幼圆极所好奇但又不可知。
有时候李卓刀的飘忽不定也会让幼圆害怕,就像他突然给她写信,突然站在校门口迎面给她裹上围巾,或者突然有几天消失不见。他时常让幼圆觉得近在咫尺,隔着一道围墙另一边就是卓刀生活的地方,上课时发一条短信那么在课间就可以相见,见他一面,触碰他并不会感到困难。而时常他又会突然断了联系,电话关机,身边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停几天又会出现在幼圆眼前,拿着他的照片说,看,我又去了这里这里和这里,真美。
起初幼圆还会问,你是真的去了这些地方么,就在这么短短几天?后来她也不再问了,因为卓刀的眼睛通达坦诚,内里不含一丝隐瞒。她明白了他只是随性,只是及时行乐。那是属于李卓刀的生活方式。
3
“每个人一生里都看过比自己生命更长久的风景,我这种职业可能比你更多。单位又安排出外景,我坐在火车上写这封信,这么多年我像这交通工具一样来来回回流连于各地,时常是坐着,和现在一样隔着玻璃窗看迅速流动的万千世界。它们多美,一切静态动态有生命和已死去的事物。
列车员走来走去,问我要不要热水,她们面带微笑,每一个旅客面带微笑,我看见他们竟也变得开心起来。有什么不值得开心呢,我常问我自己,我一想起你整颗心就徒然下坠,那里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感觉让我难过,但我知道那并非是不开心。想起你并不会不开心。
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太傻,生命里这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爱,我可以付与任何一样真心,但并不是爱你。
红叶,一九九九年十一月。”
幼圆在每一个有机会打开父亲抽屉的时日里读那些信,那些厚厚的,塞满一抽屉的信封。她想知道女人给父亲都写了些什么,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是不是撇开年纪,二十年前他们的恋爱也和现在的她与李卓刀一样,都是年轻人之间的恋爱,并不分时空区域,一样是容易受惊惶恐的雏鸟,相互推测,讨好,担忧,有时又欣喜异常。
没有爱情可以不用经历这些,如果有,那必然不是爱情。
李卓刀身体里没有谎言,但幼圆并不懂他。他时常单纯的像个孩子,时常又神秘莫测。窥探,如果李卓刀的身体可以像父亲的抽屉,用一把钥匙一样的刀子划开,窥探,内里的事物分毫毕现,幼圆必定能够放下心来。但没有人能完全看透另一个人,幼圆曾无数次尝试着推测,讨好,如今却已感觉到累了。他看见的李卓刀是一步步走向她来,她一直在他散发的气场漩涡里打转,而卓刀轻松自如好像何时抽身走掉都无妨。但幼圆还是决定继续爱着李卓刀,因为那是李卓刀,不是别人,那是她的爱情,不是别人的。
“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背着相机四处走,一直走。”
“然后呢。”
“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你笑什么。”
“我没笑。”
“瞎说我明明看见了你笑。而你又想做什么?”
“将来不知道,现在我只想找到红叶。我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你疯了。”
“你才是疯了。你难道没听人说过,世界的尽头其实什么也没有?”
4
幼圆踏着琐碎的步子穿过太阳晒过的石板路,路边有红蓝相间的小卖部,她眉心处因焦急沉淀了一抹阴影,眼底却还是呈一湖冰冰冷冷的绿。刚才从抽屉里取出红叶的照片,临出们正碰上刚回来的父亲,她吓出一身冷汗急急跑了出来。幼圆想让李卓刀看看红叶本人的照片,想让他帮她找叶红。虽然卓刀说她疯了,可她觉得李卓刀有个更疯癫的理想,自己这个也就不算什么。及时行乐不是么,现如今她只想找到爱着他父亲的红叶,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她。
李卓刀站在树下,见幼圆走来朝她挥挥手,幼圆走上前把照片掏出来,“差点吓死我,一出门碰见我爸,你摸摸,一头的冷汗。”
李卓刀伸出手碰了碰幼圆的额头,“被你爸发现了?”
“不知道。”幼圆茫然摇头,“不管了,我又不是理亏的那个。”
李卓刀拿过照片,仔细的看,照片里那个穿翠绿色高腰裙白色圆领衬衣,背小皮挎包的女人也盯着他,四目相对,李卓刀眼里忽然盛满密布的云雨,幼圆再一看,又觉得其实是一汪沉甸甸的湖水。他低下头疑惑的呢喃了几声“红叶”,像不明白这名字的含义,过了许久冲幼圆轻声说道,“原来她年轻时这么美。”
“是啊,她这样美,到头来还是被抛弃的那个。”幼圆那时候才明白原来再美丽的女人也当过爱情里的弱者,也投入过最丰盛的爱,收到过最浅薄残酷的回报。
那个下午李卓刀一直心不在焉,好几回听不见幼圆的话,低头握着照片,有时抬头看向远处。他虽然张着眼,幼圆却仿佛觉得他已睡着了。时常李卓刀明明就坐在身边,幼圆伸一伸手就可以碰触他,拉他的手,微微倾身就能靠在他的肩膀,但李卓刀就像是睡着了,他被一层看不见的薄雾包裹,使幼圆伸出去的手失去方向,瞬间停伫在空气中。
幼圆想,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李卓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