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猎猎的风里大声疾呼,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话终究没能让她和她听到……
(一)
黄昏把光线涂成蜜糖,那些长长的火车像是小姑娘飞舞的辫子,从远处的火烧云里冒着浓烟轰隆隆地驶过。
六岁的苏辰背着一只破旧的箩筐慢悠悠地跟在苏美芬的身后,沿着长长的铁轨熟练地捡着石子路上黑漆漆的煤球。一颗、两颗……他数到十又开始重头再数。他弯着腰从草丛里扒出一只大大的煤球。他使劲地吸了吸鼻涕,得意地举着煤球跑到苏美芬的面前,咧开嘴笑了起来。晚风从他缺了一颗门牙的牙洞里灌进嘴里,凉飕飕的。这时的苏美芬总是疼爱地摸摸他的头,从确良的花衬衫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给苏辰。苏辰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馋粑粑地望着那颗奶糖咽了咽口水。苏美芬无奈地摇摇头,把糖剥开小心翼翼地放进苏辰的嘴里。苏辰舍不得很快吃掉,就把糖压在舌根下面慢慢地舔。
这个时候同龄的孩子都放学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嬉闹着从铁轨外围经过,冲着苏辰大喊:“喂……破烂孩儿,又捡煤球啊!”说完便咯咯地笑起来。苏辰倒也不介意挠了挠后脑勺跟着伙伴们一同傻呵呵地乐。“诶,破烂孩儿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一个小男孩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同伴。“肯定是咯,我妈不让我和他玩,说和他玩会变成傻子……”“诶。我妈也是那样说诶!”两人不约而同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苏辰望着结伴的孩子们走远的身影,眼里满是羡慕。他们背上的新书包,他们胸口飘飘的红领巾……他不敢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上学,他怕妈妈说出他害怕的两个字。苏美芬看着苏辰失落的背影,心里堵涩了胀鼓鼓的愧疚。她别过头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二)
“你就是没爹的小野种!”阿木大声地说着狠狠推了苏辰一把。苏辰踉跄地往后连退了几步。他涨红着脸,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气急败坏地反驳着:“你再说一遍!”“你就是野种,你妈就是搞破鞋的!”苏辰赤红着眼和阿木扭打在一起。他的拳头一挥一落间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是砸在软塌塌的棉花上。他的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边抹眼泪边说:“我不是野种,我不是野种……”直到阿木妈赶来将他们分开。
阿木扑进他妈嘶声力竭地嚎啕起来。阿木妈心疼地看着青一块紫一块的阿木,心里像是被猫挠了一道口子。她火冒三丈地抡过去重重一记响亮巴掌,尖锐刻薄地大骂起来:“小杂种,没教养的狗东西!”苏辰被着一巴掌扇得晕头转向。他没有哭,面无惧色地直视阿木妈,一直一句地说:“我不是小杂种!”
阿木妈气冲冲地拽着苏辰往他家走。“喂,苏美芬你看看你儿子赶得好事!”她尖声道。正蹲在火炉边生火的苏美芬看了看满脸是伤的阿木,又看了看同样满脸是伤的苏辰,顿时明白了。她抿了抿发白的唇,拉过苏辰。“对不起,阿木妈,是我没有管教好,你别和小孩子计较。”她绞着发白的手指,佝偻着腰,不安地看着阿木妈。阿木妈脸上的怒气多了几分春风得意的戏谑。苏美芬拽了拽苏辰,“快给姨道歉!”苏辰倔着脸不肯开口。“你这孩子倒是说句话啊!”她焦急地催促着苏辰,生怕再迟一秒就会有可怕的事发生。“对不起!”苏辰极不情愿地挤出短暂的三个字。“对不起……”阿木妈努了努嘴,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谁叫……”见苏美芬面色煞白,她突然闭了嘴,向阿木使了个眼色,拉着他扭着肥胖的身肢匆匆走了出去。
“为什么打架?”苏美芬操起一旁的笤帚就往苏辰身上打。苏辰没有躲,也不吭声,皱着眉头仍凭那一声又一声的闷响重重打在自己身上。苏美芬打累了,将苏辰搂在怀里,头抵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抽噎起来。冰冷的泪水濡湿了苏辰的衣衫,他吮吸着母亲身上岁月的腐朽味,轻声说:“我是男子汉,一定会保护妈妈……”
(三)
七岁那年,一辆宝马停在了他的家门口。那辆暂新的车子在这样破落狭仄的环境里特别扎眼。好奇的邻居们都探出头来,讨热闹似的张望着。他怯怯地躲在苏美芬身后,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不时偷瞄着对面那个衣着体面的高大的男人。苏美芬往前推了他一把,“苏辰,叫爸爸。”苏辰木讷地杵在原地,舌头仿佛打了死结。男人摸了摸苏辰的头,那是专属男人的宽厚充满力量的手掌。爸爸对于七岁的苏辰是有一个什么的概念?像是凭空杜撰出来的一个抽象词语,让他期许又忐忑。“爸爸……”他怯生生地喊出了不流利的两个字。男人欢喜地把他举过头顶,眼睛眯成一道好看的月弧。苏辰咯咯地笑起来,他觉得自己威风极了。
男人要把他接到A市去,苏辰欢天喜地地问苏美芬:“妈妈,你不跟我一起吗?”苏美芬心里一酸,眼眶红红的。她望了望男人,然后亲了亲苏辰的额头。“苏辰乖,你跟爸爸先去。家里还有好多事没做,等妈妈做完了就去找你。”“妈妈要说话算数哦……拉勾勾……”
苏辰念念不忘地上了车,他趴在车窗上冲着苏美芬用力地挥手。苏美芬咬紧唇,眼里噙着泪。等到宝马绝尘而去了,她才踉踉跄跄追出去,边跑边大声喊着苏辰苏辰……
苏辰改了名跟男人一个姓,叫封辰。那时候的封辰问封映最多的就是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封辰总是耐着性子告诉他,等他长大了,成为男子汉,你妈妈就会来找你。封辰牢牢记住了封映的话。他按时吃饭,好好学习,多多锻炼……他想快快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等妈妈来找他……
(四)
十三岁的封辰知道自己是父亲情人的儿子。如果不是父亲的妻儿在一场事故中丧生,父亲恐怕这辈子不会认回自己,不会承认他这个错误。他时常梦到孩童的自己和苏美芬的旧时光,他大声疾呼越走越远的苏美芬,却怎么也追不上。猛然惊醒,他大汗淋漓地环顾着四周,眼里汍澜。有时候他宁愿封映没有出现过,或许他还能在那台掉了漆的发出缓慢的嘎吱声缝纫机旁,听着母亲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他曾瞒着封辰偷偷坐火车去过那个地方。当他望着眼前荒草丛生的废墟,几只野狗在不远处游荡,一切面目全非都早已没有半分记忆中的样子。他不知所措地怔愣在原地良久,然后沿着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的铁轨走了很久。生了锈的铁轨发出迟钝的嘎吱嘎吱,像极了苏美芬用过的那台缝纫机。他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将头深深埋进两膝,低声抽噎起来。
约绰间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抬起头,那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白色的连衣裙有些泛黄。他胡乱地抹了抹眼泪,有些厌恶地看着她。女孩歪着头打量着他,“喏。”她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块脏兮兮的大白兔奶糖。“给你吃……”她不由分说的把糖塞给了他,还是温热的。他痴痴地盯着那颗糖,竟鬼使神差地剥开放进嘴里,甜腻的奶香让他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女孩看着他念念不忘的样子,扑哧地笑出了声。
她从大石头上慢慢爬到地面,冲着封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要回家啦,要不妈妈该担心了。”女孩姿势有些不太自然地往夕阳里走去,他这才发现她的左脚有些陂,并不像是后天留下来的。他的眼眶有些微红,他站起身,迎面吹来的晚风撩起了他额前的刘海,露出额前几颗通红的痘痘。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风天逆来顺受的野草,只有微微反抗就会被连根拔起。他将手里揉成团的糖纸掷向空中,在火红的夕阳里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一眨眼落入草丛里就不见了……
(五)
十六岁的封辰拒绝了父亲安排的贵族学校,凭着自己考上了A市最好的高中。
走廊上一群女生围在一起,发出放肆的笑声。他并不想管闲事,蹙紧了眉头从旁边走过。他听见有人说:“死瘸子,装什么女神啊……”“对啊,起来啊,死瘸子!”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如同一阵电流击过全身。他干咳了两声,声音低沉地说:“老师好。”女生们惶恐地环顾着四周,作鸟兽状匆匆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