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面不见了。
放课后回到一个人的出租屋,也懒得做饭,就脱掉汗涔涔的衣服把桌子上残留的那块起司蛋糕拿来驱赶饥饿,这块昨晚吃剩的蛋糕本来是方便面今天的早餐。
蛋糕有些微微水下肚,起司蛋糕的酸腐味才淡出口腔。我打电话给张兜,电话里的人问我是不是感觉孤单寂寞了,我用沉默来演绎内心的沸腾,我是想等这个人能说出类似“要不要我陪你聊会天”的话,而事实上,在听筒里传来纷杂的游戏音效声中这个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窝在沙发上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
我讨厌这种故意装作在乎别人的话,结束通话的一瞬间才想起来,家里那台老旧的大肚子电视机上个月就已经卖去了二手货市场。换来的一百块破旧的纸币,我给自己和方便面买了新的零食。
我没有告诉这个人,我的心口窝里蒸了满满一碗大米,每颗饱满的米粒都被空虚寂寞所充盈饱胀,米饭熟透掀开锅盖,心脏上空又悬腾起一股空虚寂寞的水蒸气。就如同我单调又零碎的生活,一个人入睡,一个人啃着叉烧赶公交,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投影发呆,又一个人趁着夜幕用钥匙打开生锈的防盗门。连夏日入梦前蚊帐里窸窣扰人的蚊蝇声都看作是上帝派来与我心神交流的珍贵。
但当孤单达到沸点,“啪”的一声,蚊子还是死在了我的巴掌里。
我,和张兜,分手的第三个月。
一个人的时候,上帝在向你传授一种神秘的音律,我的耳朵里好似能听见那藏匿于空气中的节奏,噼里啪啦地像过年时零点的鞭炮声,却不刺耳。这种微妙的音律钻入身体的每一个孔隙中,一浪又一浪地让你更加清晰地听见你外在和内心的声响,听见你的双手在菜板上如缝纫机一般“咯噔咯噔”切黄瓜的声音。
往往总是从上帝那里翘课,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烹饪着一道油炸带鱼。
我把黄瓜碎洒在酱汁中,端着切成段的带鱼坐在阳台上。往常方面便会猥琐地跟在我的身后,然后再迅速地从我的盘子中抢走一块食物,它像个人类似的盘坐在我的身边,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用脚趾摩挲着脑袋。我租住的房子位于楼栋的阁楼,有一块狭小的阳台,这里能感受到沿海城市海味的风,我倒了一小杯啤酒,习惯性地把盘子里的食物拨一小块到方便面的餐盒中,又突然意识到方便面已经不在这里了。
啤酒裹挟着海风下肚,这不是方便面第一次没打招呼就消失。
六个月前,这里下了一场大雪,有天晚上我没有和往常一样按时回家做饭,而是去了电影院。那段时间电影《我就只有自己》上映,排片率蛮高,坊间也都相传这部电影终于让人有冲动去豆瓣上写个洒热血洒热泪的影评,我从万达影院的微博里转发抽奖赢了两张电影券。
大概是因为外面飘着鹅毛大雪的缘故,这一场并没有想象中人那么多,廊灯熄灭的一瞬间,我咀嚼着爆米花的嘴巴里突然钻心的痛,我的牙齿咬破了我的舌头。
我拼命用可乐和爆米花掩盖血液的腥味,说白了,其实是想靠着吃来掩藏自己的紧张。
这是我第一次和老王约会,他终于答应了我的邀请,在我看来应该是他当时高速旋转的大脑里并没有想出一个合理的拒绝理由。
电影讲述了了一个聋哑女独自顽强生活的故事,她的青春里遇见了两个最重要的男人,一个教她肆无忌惮地去爱去追逐,一个教她精明过人地去恨去放手。两个极端的异性充盈起她只有骨传导才能听到的微声世界,最后她用第一个男人教她的本事爱上了第二个男人,用第二个男人教她的方法放弃了第一个男人。
但故事的结局并不如我们猜想的套路,这个女人没有和第二个男人在一起,而是又回归了一个人沉默的生活。
电影结束,我嚼完最后一粒爆米花,廊灯伴随着片尾音乐亮起,这时的我发现,身旁的老王还在睡着,从电影的三分之一一直到现在。不过幸运的是,他没有打呼。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要送我回家,我说我家离这里不远,走几步就到了。就在我本以为对方会借此说出“那好吧,你路上小心点”,没想到却是“那我陪你一起走吧”这样让我瞬时肾上腺素急升的话。
他穿着西装,没有打领带,双手插在两侧的裤袋里,各露出三根手指,他的肩膀很宽,我低着头瞄着影子发现他整个人要比我厚一倍。我总是爱打量老王,每次见到他都用小心翼翼的眼神把他的衣着、神情、动作都来个存档,今天的他是和以往在教学楼里完全不同的味道,像午后的一杯香醇拿铁可以让整条神经疲软下来。
我在老王的左手边,和他聊着电影里的细节,虽然我明知道他是睡过了大半程,但看见路灯下他微微带着胡茬的下巴却又一点也不想破坏这甜美的时刻。路程很短,楼道前,他的板寸头上沾了几片雪,我踮起脚用手帮他温柔地搓了几把,老王有些不好意思,我和他互道晚安后走进了楼道。对待喜欢的事物,哪怕他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你也会逼迫着自己假装无所谓,这就是我和老王告别时刻的心态。我像个终于尝到了垂涎已久的果实的母犬一样伸着舌头汹涌地喘吠着,眼角都如同填了蜜一样。原来一个人爬楼梯反感到麻木的十层楼阶梯今晚却爬行地像电视广告里吃了钙片后矫健的老太太。
我开了房门,往常方便面都会窝在沙发里掰扯着自己的脚趾吃着零食,今天,卧室、厨房、厕所、阳台甚至马桶旁的垃圾桶里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它的身影。有些焦急地我在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找到方便后只好绝望地打算明天去派出所报案。可是转念一想,方便面不是普通的宠物,查了查资料也算个末等保护动物的它如果被发现当做宠物来饲养,那么遭殃的恐怕就是我了。
方便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翻箱倒箧寻找食物的车祸现场也都没有,我在阳台上望着它的小餐盒发呆。
方便面是张兜从娃娃机里给我抓出来的毛绒公仔。
从网上学了抓娃娃技巧的张兜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带我去电玩城玩了一整个晚上,老虎机、电竞摩托、打地鼠、手速投篮……张兜端着一塑料篮子的游戏币从电玩城的一个角落穿梭到另一个角落。相比他的激情投入,一旁还饿着肚子的我就显得像个游戏币附赠品。与其说给我过生日,不如说是张兜给自己谋策了一个堂皇的理由来消遣,这世界上的男人一旦做什么事情只要加上“陪女朋友”的标签仿佛一下子就变得大公无私充满正义起来。
毕竟异地恋的我们一个月只能见一次,又是我的生日,所以我也懒得扫兴。那天他的人品好像不怎么旺,塑料篮子的重量一点点减小,玩了许久最后也没能换个像样的奖品。
我和张兜站在电玩城的门口,他的手上有一块橡皮和一根钢笔,这就是一晚上的战利品。我说我有点饿,张兜便说要带我去吃烤串。
娃娃机就是在烤串摊位旁边的全家超市前看到的,张兜点完一捆啤酒一百串烧烤后钱包里已经只剩下空气了。
我掏出十个钢镚,摆在了张兜面前,然后食指指了指远处那个长方体结构。
“喜欢哪个?”张兜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娃娃机里五颜六色的娃娃。
“要那只。”其实最想选的娃娃在最底层,因为知道是不可能抓出来的,又不想一无所获,所以我指了指位于最表层的一只粉色的丑猪。
最终,张兜没有抓出那只猪,而是抓出了方便面。
方便面是一只灰棕色的浣熊,脖子上有一撮显眼的白毛,两只大眼睛是一双黑纽扣缝上的,四肢的细节之处还能发现没有处理好的线头,果然这种娃娃机里的东西都透露出一股子廉价的气息,但好在方便面摸上去还比较柔软。
就这样,十八岁生日,方便面被张兜拿作生日礼物送给了我。那晚张兜在我家睡,他喝得有点醉,从地板上铺了一张床单就昏昏睡去了。
第二天我起床,张兜已经赶早班brT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