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识途,我选择花与树不致迷失。
外婆怪不好意思地冲旧居现住的女主人发笑。那女主人看了看我手里采摘的花枝,没有什么表情,湿漉漉的披肩发散在两颊边,衬得一张鹅蛋脸白皙剔透。她没有发作追究,相反还招呼我们进屋坐坐,“过来喝口水吧。”我得以入室,一窥内里。我从前的小房间居然变成了杂物间,而儿时放电视柜的位置现在立着一台饮水机和洗碗机,电视机被放在餐厅,“小孩子不自觉,不做作业老想着看电视,找个时间我要把电视机卖掉了。”我这才注意到南面的墙上贴了一排小红花和一张运动会短跑第六名的奖状,可以想象这家的孩子正经历着又叛逆又不得不受规训的成长期。奖状上方是一张中国地图,北京那里用黑色记号笔画了一个“1”,上海是“23”,杭州那块则是“27”,我纳闷这样的标记有何用意。她回答说,这是中央台天气预报的顺序,闲着无聊就按照播报的顺序标记上去了。无用的消遣游戏。
我顿时缄默,无言以对。外婆家的电话座机淘汰以后,老妈给外婆买了一只老人机,每月赠送一百分钟的通话时间,外婆依然嫌太多,即便她已经想方设法地和老妈和小姨——通讯录里仅有的两个联系人——家长里短,试图抻长通话时间,可每月总要余下一半多的通话时长用不完,下个月只好想法子继续努力地杀时间。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
张爱玲说,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连来生也肯卖的。
反观自己期末那段为了论文在无窗特价房里不舍昼夜的日子,心生余悸:丧失了时间概念,全凭本能作息,写完最后一节看了看手机,惊觉自己已经不眠不休八个多小时了。听到对面的艺考生稀里哗啦洗漱完毕准备赶赴考场的动静,我强打精神准备下楼买份早餐,刚迈出一小步就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放慢脚步小心绕过楼梯口,在一个煎饼果子摊前吃了一点东西,不远处的艺考生们扎堆等公车,从身边经过的一个小女生对着另一个女生说,“完了完了,昨天晚上就有预感今天的考试要完蛋了。”尽管语带忧患,可再一看她们的表情,都是稚气又欢乐的,口是心非得这般落落大方。
我买了一些食物和饮用水回到房间,傻兮兮地盯着电脑里的论文成稿看了许久,然后更新了一条签名档,粗口连篇。中午的时候,阿一打来电话问我怎么啦。我说,没事,就是刚刚经历了两天一夜的炼狱,现在还活着,还能吃下一罐豆豉鱼。阿一嗔我矫情就挂断了。我放下手机,这才感到身体深处泛上来的倦意,深深的疲惫,一觉睡到夜里。醒来时看了看手机才知道自己居然一口气睡了九个钟头,下楼走出旅店,城市华灯初上。昼夜真是颠倒了,操蛋的黑白无常的日子。于是想到毕飞宇小说《推拿》里的那群盲人——
“盲人其实最不适合‘死读书’了。健全人再怎么用功,再怎么‘夜以继日’,再怎么‘凿壁偷光’,再怎么‘焚膏继晷’,终究还有一个白天与黑夜的区别。但是,这区别盲人没有——他们在时间的外面。还有一点,健全人的眼睛在阅读久了之后会出现疲劳,这疲劳在盲人的那一头是不存在的,他们所依仗的是食指上的触觉……他在读。天从来就没有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
在时间的外面。时间的无涯里,没有边界的自由,盲目与消耗,生铁般的荒寒,冷到骨子里。
完成论文后,我一刻也没有多待,归还借阅的文献,当即退房走人。南下的列车拥挤不堪,春运的氛围很浓了,偏偏拉杆箱的一只滚轮坏掉了,我不得不连拖带扛,狼狈至极。笨重的行李箱占了不少空间,引得邻座侧目纷纷,其中一位还调侃道,“老板,买这么多年货回家啊?”我发窘干坐着,只有我自己知道里面满满当当装的是一箱书,除了几本论文涉及的专业书,都是平日里逛二手书摊买的闲书,心理学、地理还有植物志。
终于到了家,少不了老妈的一通数落,几乎每年带书回来她都要抱怨两句,家里的两个房间都快被书堆满了,万一哪天搬家真是难以想象,“你看看你买的这两大柜子的碟片,每次打扫卫生的时候看见就一通火。”老妈絮絮叨叨地把我的书从行李箱中取出来,然后犹豫着,不晓得该安置何处。老实说,那两大柜子的碟片好几次我都有付之一炬的冲动。大一时宿舍没有联网,每周我都会跑到音像市场淘碟,各种D9盗版碟,一张一张精挑细选,再和老板讨价还价,深夜在宿舍用笔记本一天看完三部,这其中有对高中三年题海战术所耗费的时间精力的追悔,总想尽办法要弥补回来,贪婪地补课各种经典名片,眼镜度数一年间也实现了三级跳。大二那年网络连通,下载替代了看碟,至于这些碟片毕业时没舍得丢,硬是悉数背回了家里,敝帚自珍。
也还记得高三最后关头,阿一从家里带来一台笔记本,下了晚自习后在宿舍给大家放碟看,我们屏息观看彼时打败大热门《断背山》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撞车》,也看一些恐怖血腥的冷门电影,譬如《杀手阿一》。这样的观影体验,有着一种触碰禁忌的额外快感,也因着压力爆棚,大家似乎都格外容易入戏,连杀手阿一这样的血腥怪胎都能把我们看哭,于是阿一把网名改成“阿一”,直到如今。
而今的我,早已不再淘碟,在全民互联网的时代,观影已经简单如吃饭喝水一般,我下载了很多很多最新的各国电影,却总是没时间也没耐性把它们统统看完,积压在硬盘里的片子与日俱增,对我造成了一种压迫。所以再看到那些灰扑扑的碟片,越发觉得自己傻透了,也是当年脱离高三初入大学时的心迹之一:压抑许久的观影欲望大爆发,是对过去处处禁忌的无望三年的隐秘报复……
只可惜不长的几年后,当初的快感沦为鸡肋,连我都嫌弃它们碍眼占地方了,原以为完美的报复不过如此,时间笑到了最后——这个残酷又朴素的玩笑,参透它总是需要一些切肤的契机的。
“以后老了我退休了,我开个碟片租赁店吧,免费租给左邻右舍看。”老妈抱怨完,又给我出谋划策。我两手一摊,爱谁谁。我知道在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她还是会小心翼翼地帮我擦去封套上的灰尘,替我小心保管着,偶尔和其他妇女闲聊时也会说一句“布拉德·皮特不只是个肌肉男,他主演的《巴别塔》就很有意思,给每一对中年危机的老夫老妻敲了一记警钟。”
人到晚年的张爱玲,一面翻读着老照片,一面写道:“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时间自有其最精华宝贵的阶段,只是日暮途穷,她不复当年的盛气和无伤大雅的刻薄,有的只是一缕遥寄快乐如永生的童年的惘然,以及逝者如斯的淡泊从容。
年岁待人无常亦宽厚,哀矜勿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