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在东海念中文,只知道他和我一样都是从大陆过来的。在台湾如果不听声音,就算是日本人也不大分得出来。
四月的时候我走海线到台北,又从东边南下一路到了垦丁。音乐节在恒春,我到那正好赶上入场。已经快傍晚了,董事长乐团做了开场预热。比起迷笛和草莓,人都不算多。
他那天就站在我旁边——纯蓝色的牛仔短裤,白衬衫像融化的牛奶糖,胸前佩一枚巧克力色的领结,木讷地和周围人一起随节奏点头,兴致不高。那个季节的南部比中北部要热得多。舞台上方的晚霞就像是只坠落的火烈鸟,羽毛连成甲片,不用打光也红得耀眼。那地方离海边不远,风吹过来涌在脸上像是一阵阵的潮骚,像贝壳刮着耳朵。
一个胖胖的男生走过来给大家发闪光棒。他接过时说了声谢谢。句尾迟疑地加了声“哦”,但还是被我听出来了。我迅速转头冲他示意地笑了,他有些莫名,表情局促起来,手摆得不自然。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说错什么了。原来又是一口走到哪儿都能让人听出的大陆腔欸。”他事后和我说,我笑起来丝毫不显温和,反似揶揄。
“那一定是像这样笑的。”我皱着眉,嘴唇往两边裂开,停顿下来,“还真有点苦苦的味道。”
我那天应该是把捶胸顿足的怨艾都露在颜面上了。片子拍到一半,摄影师愤而出走,整个团队乱作一团。大家原本说好的素材采集完就一同南下来音乐节,到最后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东边的火车没有高铁,慢悠悠,像是在大陆时乘的绿皮火车。只是人少车厢空旷。一路上雨跟着我跑,乌云就在头顶,连过往的树都绿得深沉。
“你叫什么?”
“崔峰。两座山哦。”
我好像真的看到有两座山从他的眼睛里长出来。
“是巫山吗?”我随口反问。
“是大石头,胸口碎大石。”他眯起眼睛笑。两个异乡人南腔北调,却在这一片闽南声中如遇故知。
整个音乐节被我们两个前言不搭后语的问答拖沓而去。我没有听见张震岳唱了什么,也没有在意陈绮贞的演奏。反倒是记得散场前他知道我没来得及订民宿,就慷慨地要接洽我。
“虽说地方很小,但两个人挤一挤,也还是够的啦。”
我一个劲地点头。
“只能载到这啦,再往下我可没办法走。抱歉哟!”出租车师傅把我们放下来,一连说了好几个抱歉。我还在为半途停载的事情耿耿于怀,崔峰却早已望着岸边出神大呼:“这里居然有个灯塔,我都不知道欸。”他摇着我手臂要我看过去。
稀疏的光把海岸线的轮廓照得断续。不时会有一团看上去黏糊糊的东西从空中歪斜着撞上灯塔。嘶心裂肺的喉音有时被海潮湮没有时尖锐刺耳。
“大概是失明的海鸟。”崔峰略带忧郁的腔调,“它们的尸体就要和深海冲上来的海洋生物混在一起了。等人们发现它的时候,可能已经只剩下一具骨架。”
“好冷。”我有些耳鸣。海浪翻滚会带动我内脏一齐往上涌动。
“得快点走了,太晚啦!待会还要穿过……”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没有继续往下说。
“穿过什么?”
我的追问没有等来回答。崔峰拽着我飞快地往海岸的反向走,跨过了柏油公路踏进松软的泥巴地时步伐才明显慢下来。
“那些东西……”我站在崔峰后面,有些不可思议。
蓝色赤色的火焰贴着地面冒起,每隔不到十米便是一簇,恍惚间我看到它们在游移。
“别紧张,这地方叫‘出火’啦。恒春有名的小镇。该是地下有什么矿物质会自燃,它每天都这样的。”
“所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
“‘出火’教会,就是垦丁这里的一个福音堂。”
“阿弥陀佛……”
“是哈利路亚啦!”
崔峰被安排住在教堂的阁楼上。他已经呆在这里两三天了,晚上都没有出过门,唯独今天那么晚了才回来。
“怪不得司机都不肯载过来。这地方太偏远啦!”我边抱怨又边暗自庆幸自己不至流落街头。
“偏远倒是其次,司机不肯过来,应该是因为中间要穿过一大片的‘夜总会’吧。”
“‘夜总会’?!”在台湾,他们都把墓地称作“夜总会”。因为死人只有晚上才会出来活动。
“嘘,神父睡着啦,得小声点。”
木制的阶梯一点也不稳当,加上他的话让我紧张兮兮,走起来摇摆不定。
“所以刚刚那些火焰是老人讲的‘鬼火’咯?”
“有人说这里以前就是个万人坑。”他从包里翻出房门钥匙,嘎吱一声开了,“都只是传说啦,但‘夜总会’肯定是有的,明天早上我们穿出去的时候,你可以仔细看看哦。”他边说边笑,眼睛就要眯成一条线了。
阁楼很窄,但有个天窗,可以爬上去。
“洗澡的话,要到一楼外面有个池子。不过那么晚了,就别过去啦。”
我点点头,走过去凑近崔峰,故作神秘地从包里拿出两罐啤酒。
“教堂里是不可以喝酒的!”崔峰制止我。
“怕什么哩,我在天主教会的学校念书,每天还坐在露天圆台上喝,保安来了,快跑就是啦!”
“我也在基督教会学校念书。”崔峰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两只耳朵会动一样。
“哇塞,你该不会说逗我玩的吧!你大几?”
“大四,要毕业了欸!”
“靠幺啦,那么巧,那更要上去一起喝两口才行啊。”我把鞋子脱了就抓住横梁帮上跃,钻出来一下子就到了教堂屋顶。
崔峰伸直手臂把两罐酒递上来给我。他也爬出来坐在边上。
我们两个的脚悬空摇晃。夜里比白天冷。
这里差不多是台湾岛的最南端了,伸出手好像可以碰到星星。而星星一会儿被云遮蔽,一会儿就坠入海里了。
“我刚来台湾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去看三毛在新竹的故居了。”崔峰“嘣”的一声就把罐子拉环扯开了,“三毛有很多故居但我只喜欢这一家,她把它取名为“梦屋”。丁神父和三毛是好朋友,教堂里梦屋不远,本来是打算找丁神父聊天的,可后来想想应该有很多人找过他就没有打扰他了。你有去过那里吗?”
“没有。我甚至都忘记三毛是台湾人了。”易拉罐碰撞在一起反光可以生出星星。
“那地方,比这里还要冷清。那天我往返差不多坐了十小时车,你知道台湾那么小,从台中到台北坐火车也不过就两小时。不过那部落里的人好像都没有听过三毛了。也没有其他什么悼念者会过去。”
如果在大陆,我是一定一定不会和人提起三毛的。就像是把一块糖果让被个人都分享舔一口,最后就化了。可其实我整个中学时代都是把三毛的书垫在枕边。
台湾作家要数起来,我见过写《儿子的大玩偶》的黄春明,见过写《杀父》的李昂,见过当年和白先勇一起办《现代文学》的陈若曦,见过张大春,其他如朱家姐妹、苏伟贞的作品也都熟得很,可他们都太“台湾”了。唯独三毛会让我捉摸不透她是哪里人,她身处何方。
崔峰告诉我她母亲有忧郁症,自杀过好几次没死成,现在整个人恍惚不已。
“她和我爸很早的时候就去韩国了。我毕业了恐怕也得去那里。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
他告诉我他是朝鲜族的,可籍贯上写着朝鲜民主共和国。“很有趣也很讽刺对吧。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里人。可能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欸。我突然想起三毛写的那首橄榄树了——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我本以为他会接下去的。可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想和别人提自己的事情,仿佛一张口就显得窘迫。尤其是超过四个人的场合,我连话都说不利索。
也不晓得毕业后自己能干什么。回家?那算个什么家。他们两个虽然住同一个屋檐下,却和分居别无二致。父亲总上夜班,和母亲时间几乎是错开的,饭从来就不一起吃了,一个月下来也见不了几回面。
母亲打电话催问我,工作的事情有着落了吗。我还因为毕业电影的事情而愁恼。十八岁的时候不顾家人反对,跑到台湾读了大传系。四年,耗光我所有的力气。最后一意孤行要拍纪录片,五人组里唯一一个大陆人,为定选题僵持不下,央求所有人让步。最后胜利了吗?还是不欢而散闹翻了。
固执、偏激、孤傲、自我,我猜这是和我相识的人对我最基本的评价。而再深一些,他们一定又都会来同情我——仿佛我要离其他人远一些,并不是因为我想特例独行,只是不想被拒绝,不想认为是被孤立。
把所有人都拒绝过去了,就不会有人拒绝你了吧。
我想要拍类似阿涅斯瓦尔达《拾穗者》那样的作品。我不需要那么多人。我其实可以自己手拿DV就去记录下。我差不多四年都是那么下来的,自己拍摄自己剪辑。
可是要毕业了,我却想冒一次险。
冒险把自己溶进大海里,却不被海水染上色。
崔峰告诉我说,他喜欢台北的西门町。而我每次到西门町,总会想起白先勇写《游园惊梦》里的窦夫人在西门町做头发。那种寥落之感和飘零之情,是踏在每一寸街道上都显映出来的。我们两个像是两株吊篮,就挂在屋檐。
侧身仰面是教堂尖尖的顶。可以看得很远,远至海岸线。但那海水却是始终不见尽头。
凌晨三点了。酒精打消我们的困意。亢奋,仿若天明即出征的战士。
但我们都一定会败下阵来的,因为我们像那只失明的海鸟一样,迷惘,随时要坠落。
坠落的时候仿似一根被人猛吸的烟,没有掐灭,却一头栽在生硬的地上。
我买的回程火车票是在隔日中午。但我们两个整夜不眠。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又像是滴水不停的夜漏。我们就这样耷拉着脑袋坐在房顶直到日出。
五点钟的时候海天已经显露出蓝色了。混沌的,像影子纠缠和影子。
灯塔的光淡下来了。海鸟仍旧撞击着塔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