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吧,我可不愿意看见重生。”崔峰就在海岸线稍稍露出红日一小角的时候拉我钻回了阁楼。连天窗也不肯开了,月亮始终未消退,星星也还在。
我是想问他问什么的,但始终没问出口。
是在十一点还没到的时候他就把我送到车站了。
“你还不算傻咧,没有买绕北边回去的线。”他给我递过来一只会变脸的公仔。把帽子扣下再拨起,表情就不一样了。
“留个电话吧。”
“好啊。”
他没有把我送上月台。我其实觉得我们大概是不会再联系的。所以火车一开动我便把刚存下的他号码删除。只可惜了我记忆太好,只念一遍就把他的号码牢记。
六月的时候台中已经热得不堪了。可沙鹿镇上滚下来的风仍旧呼呼吓人。
纪录片僵持着剪完了。仍旧是我定的选题。拍一户从大陆偷渡过来台湾打工的家人。
我是大三在渔港附近的国小做课外教员,被小店的老板娘误认做是大陆来这里打工的工人的时候接触到的那群人的。那附近的人都根深蒂固认定了在这里看到的大陆女人一定是穷得嫁给了台湾男人,而大陆男人则是偷渡过来这里工厂做工人。
而我们系里唯独我一个大陆人。无可诉告。
从恒春垦丁回来的这近两个月,我都一直跟拍着。原先的团队人员去去回回,总归是没有因此而耽搁。
在隔日就要做毕业展映的时候。我收到了崔峰的短信。只一眼我就认出了那是他号码。
「本来想给你一个大惊喜的,但想想还是不好,就提前告诉你一声,我半个小时后之后到沙鹿站 」
「你是从火星来的吗?」
「什么时候带我回去?」
「火星上之后只准住一个人。恐怕没法送你到家门口我就得回来了。」
「那我就不回去了」
又是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开场白。
从陌生人变做朋友,还需要一句话。
从朋友变成陌生人,只要一句话不说就足够了。
我握着手机凝视着屏幕三十秒钟。黑屏的时候看到自己笑起来就好像是崔峰眯着的眼。
我飞快地从楼道上往下走,下山出了校门,打车往沙鹿站去。
这次司机没有把我中途停载了。我站在车站等夕阳沉坠入海。
他或许只是开了个恶作剧玩笑吧。但我却那么轻易相信了。
我盯着出站口的方向。还差一分钟他就该到站了。广播响起来说火车停靠。我的背后突然有人拍了一下。
是崔峰。
“你早就到了?”我惊讶不已。
“没有啊,你不是刚刚听到广播到站吗?”
“可是你没有从那里出来啊?”
“管他欸!走走走。”
“去哪儿?”
他不回答,可他对这里好像比我还要熟。我们乘上了公车,开往东海。东海离沙鹿只有半小时车程。那有个东海商圈,还有个艺术区。
“你说你经常去东海,可你一定不知道那里还有一家很有意思的旧书店。”崔峰瞅着我。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撅着嘴不服气。
崔峰带我穿进一条小巷子。其中有日本人开的茶叶铺,有居酒屋,还有几家装饰店。这些都是我常光顾的。可他突然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小木门。通道逼仄。
“旧书店就在二楼哦。”
我迟疑得跟着他上了楼。他有开了一扇门。是书房。的确是有很多书。不过,墙壁上贴了一张海报,是我明天要展映的纪录片。
“这里怎么会有?”
“广告都打到我们学校去了,不错嘛你!”
“所以你……”
“我在东海念书啦。”
“果然说坐火车过来也是骗我。我还特意打了车,你不知道台中出租车费很贵吗?!”
“我说到沙鹿站,又没说是坐火车过来啊。”
“明明你们学校就在我们学校附近。我也经常在东海这一带逛啊,但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可我们不是在恒春见面了吗?”
“你怎么突然想要联系我。”
“你明天不是要展映吗?突然想起来,就突然联系你咯。”
“真是这样吗?”
“好啦好啦,其实是因为我明天就要回大陆了,特地过来和你告别的。从东海到沙鹿那么近的距离,我们都没有碰到,大陆那么大,我想我们就更没法见面了吧。”
我沉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恩?”
“去沙鹿大桥喝酒,走。”我带着崔峰在便利店买了十二罐啤酒,乘上公车就往沙鹿大桥去了。八点多的沙鹿镇就开始显得冷清了。大桥这里更是没有什么行人。上一次坐在大桥上已经是四年前了。那个时候我刚刚到这里。一个人孤苦无依,却又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刺激。大桥上的木棉花刚刚凋敝,旁边矮矮的独栋小楼沿着斜坡往山上蔓延而去。而我们学校建在了山腰一个更冷清的地方。
有时候念叨起那句“我亦飘零久”,觉得自己无论身处何处都是患有严重的孤独症无法治愈,即使是在家中也有飘零羁旅之感。墙壁、沙发、挂钟,所有一切都冷冰冰不近人情。所以我宁愿待在外面。坐火车的时候最不孤独。因为窗口闪过去的每一物都不会因凝滞而沉默。
崔峰告诉我,他自己在学校外面租房子,几乎就是一个人过日子。里头的书本来是想带回去的,可正好盘下这个房间的人想要在二楼开一家旧书店,于是崔峰就成了店里第一批图书贡献者。
“如果你走之前看到这家店开张的话,一定要上去看一看哦。”
“我也是快要走的。等放完展映,就要领毕业证了。”
“你回去,以后还会过来吗?”
“在哪儿还不是一样呢?其实最害怕故地重游这种东西了。”
“是哦。”
喝酒,喝到醉醺醺,我把喝空的易拉罐踩扁了往桥下砸。像是坠落的流星。耳朵里响起了《逍遥骑士》里那句台词——假如世界没有上帝的话,我们就自己创造一个。
迷幻的药剂,令人麻醉的曲调,借着酒精手舞足蹈。两个人的毕业典礼其实就足够了。我大学四年也没有能再抓出第二个人陪我喝到醉。
我唱披头士的《昨日》,在沙鹿大桥。不远处红绿灯上的摄像机记录下我这个疯子。而我记录下生活。我时时刻刻都记着老师在第一堂课就教我,纪录片也可以拍得充满艺术气味。
我惧怕冷冰冰的不可触。于是我要拍这种孤独。
我要拍生活,冒险的生活。我要拍死亡和无助。
我看着崔峰也醉眼迷离的脸突然觉得好可惜。为什么我没有早点认识他,或许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完。可说话就像是蚕吐丝,说出来是痛快的永无止境,却也是痛苦的作茧自缚。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到正午,离展映还有三小时。我手里揣着一本书,1952年台版的高尔基的《回忆安德烈叶夫》。崔峰临走前送给我的吧。
我甚至没有和他道声再见。
展映?我已经不记得那天展映观众的反应是怎么样了。上台发言的时候团队里的每个人都痛哭流涕。我也在痛哭流涕。但我好像和他们哭的不是同一件事情。我为什么要哭呢。大概是因为他们要我哭吧。
他们说,要把这些都记录下来留存做影像资料,等以后十周年聚会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怀念。
怀念?怀念什么呢?怀念我那猛吸一口,然后撞击在生硬地面的人生?
我很想给崔峰再打一个电话。但我知道,一离开这座孤岛,那个手机号码,就没办法使用了。它就像是一个似乎是存在,却怎么也找不到的东西。
而它是否是真的存在过呢?
我没有用相机记录下来。
记忆也不可靠。
所以我其实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