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记得七条山在这个夏天有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葬礼的主角是一位年轻时美貌有加的妇人,她的儿孙如今排起长队走在七条山荡满尘土的山坡上,他们身穿素衣,头裹白布,胸前扎起一朵用白纸做成的美丽花朵,脚步叠叠荡荡在每一条街巷。他们每人脸上都挂满眼泪,眉间深藏不舍,他们戚戚然望向队伍最前方的一口黑色棺材,仿佛要与这浓稠昏暗的傍晚融为一体。
那是千禧年的六月四日,过完儿童节的第三个早晨,十三岁的我被母亲拉着手回到七条山。那时七条山遍处可见的山坡上洒满金橘色的朝阳,父亲走在最前面,弓背抱着一个绿的发黑的西瓜,他弯曲的后背像极了那些山坡的形状。我对父亲说热,他迈着步子沉默不语。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背心已被汗水渗透,阳光照射下隐约能看见背上深褐泛红的痣。母亲对我说忍一忍,忍一忍就快到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次回到七条山的原因是什么,以为那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拜访。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我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当我们走到家门口,猩红色的铁门敞开一扇。我推开另一扇门,看见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彩色的花圈密密麻麻摆放,它们硕大无朋,静静地靠在墙边。整个院子上空搭着几根长竹竿,竹竿撑起白色的麻布,光线稀疏的落进来,院内显得格外昏暗。院子里站了很多沮丧的生面孔,我被吓了一跳,仔细辨认才看出其中一张是二伯的脸。二伯看见我们便对父亲埋怨道,怎么来的这样晚,就该听我的昨晚上过来住下的。他又摸了摸我的脸说,文英长高了不少。我冲他笑笑,喊了一声二伯。
他把我们引进堂屋,我抬脚走进这间深褐色的房子,一眼便看见厅堂正中央的一口巨大棺材。棺材被一块绣着金色凤凰的大红稠面布包着,非常大,简直看不出来那是一口棺材。我那些往日不多见的亲戚们,一个个跪坐在棺材旁边,他们眼眶红肿,神色疲惫。他们抬起头看见父亲便说,小伟你怎么来的这么迟,快进去换上衣服跟我们一起坐下。父亲默不作声的看着棺材,和那些跪在棺材旁白的人们,转身走进里屋去。我扭头看母亲,她不知何时已经哭起来。我看到泪水顺着她有些发皱的脸庞流下来,心中突然意识到这次回到七条山的目的。
我的奶奶已经不在了。
母亲拉着我来到里屋,往我身上套了一件肥大的麻布袍子,又拿一块长方形白布裹在我头上。那是夏天,不久我全身就爬满了汗珠,但我不再冲父亲说热。母亲把我推到棺材旁边跪下,一边对着棺材磕头一边对我说,文英,这里面躺着的是你奶奶,你给她磕几个头。
我跪下来,近距离看着那口巨大棺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棺材长什么样子,棺材立在我眼前,被绣着金色凤凰的大红绸面布包着,一瞬间仿佛膨胀了好几倍。我眼前是火红的。大片的红色夹带着眼神犀利的凤凰拍打着翅膀,纷纷在我耳旁呼啸而过。我忽然感到压抑的透不过气。
快磕头,文英。母亲冲我喊道。
我像没有听见,愣在那里动弹不得。
于是,在七条山被太阳烤的快要干裂的午后,在老人的巨大棺木前,母亲的巴掌“啪”的一声落在我背上。
疼。我想。我的膝盖扣紧仿佛要陷进温热的水泥地面中。我整个背部软了下来,在疼痛中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俯下身对着棺材磕了一个头。我感到背上很疼,但我没有哭,我能听见身后一些亲戚在小声议论着。她们说,老四家的闺女怎么这么不懂事呀。她们说,老四媳妇可真下得去手呀。她们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合伙演戏做给咱们看的呢。
母亲自然也听见了,她没说什么,拉我起来让我坐到里屋去。一整个下午,不断有远亲和村友来了又走,他们跪在棺材前磕头拜祭,边哭边呼喊奶奶的名字。我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奶奶的名字叫方玉梅。我在里屋的小床上和陌生或不太熟悉的女眷们坐在一起,她们每人胸前还斜挂着一匹花布。其中有人亲热的拉着我的手问,这是阿福家的闺女还是阿伟家的。我说我是最小的。她们笑着说,原来是阿伟家的啊。她们拿起桌子上的糖和瓜子塞在我手里,她们的手很粗糙,像撕掉皮以后变干的馒头。我想她们可能早上才在地里干过农活,可能刚刚收割了麦子又种下水稻。陌生令我恐惧,我想躲开这些的手,可我拒绝了那些瓜子和糖,却拒绝不了这些陌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