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坐上44路公交车开始,我隐约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不正常的生活里。我还没见到阿金,我的疑虑都还没找到答案,我不能为了小易,就这样离开榕城。可是我也不能让小易来这里。我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来,我答应她很快就会回去。可是我又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她不要来。我了解小易的脾气。看来她是来定了。
挂掉电话后,我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找到厂里的人事部。可是他们的话却给我当头一棒。这个厂里根本没有阿金这个人。
5.
阿金给我的地址明明就是这个厂。不可能是我找错地方。自从我来之前接到阿金的那个电话之后,阿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而他的电话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想起阿金那天晚上在电话里对我说的话,我顿时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阿金失踪了。
阿金是被他的一个朋友叫来榕城的,而据他当时所说,他即将去工作的地方就是他朋友的那个厂。既然阿金给我的是这个厂的地址,那么,所有的秘密肯定都隐藏在这个厂里。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阿金的那个朋友。可是我没见过阿金的那个朋友,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个工厂整整一千多号人,要找起来相当困难。
冥冥中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控着这一切。我只向几个职工朋友打听了阿金和他的那个朋友,便找到了这个人。
他叫方子,曾经跟阿金在同一个酒店做过保安。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身材消瘦,留着寸头,看起来很斯文很老实的样子。
从他口中,我才得知,阿金离开余城后根本就没有来这里。那么他到底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骗我来这里,却又不再跟我联系呢?这些问题在我脑袋里纠缠撕扯,而我,却毫无头绪。
我突然想起了昨晚乘坐的那辆诡异的公交车,和门卫老头对我古怪的态度。于是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方子。没想到方子听了我的话后,脸色大变,慌张地逃出了我的宿舍。
正在我毫无头绪之际,终于听到了在榕城谣传很广,人尽皆知的那个诡异的传闻。
6.
就在一个月前,榕城发生了一起公交车起火事件。而那辆起火的公交车正是44路公车里的其中一辆。车上的人皆死于那场大火,无一幸免。死者的整个身体包括头部,都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根本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于是事故责任方在电视新闻里公布了消息,等待死者家属来认领尸体。最后来认领尸体的只有几个本地人,还剩下十几具无人认领的残缺不全的尸体被一起埋葬到榕城最大的坟场。
此后,每到午夜十二点,当所有的公交车都下班之后,这辆被焚毁的公交车就会出现在城市的街道里。它会开过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拉走路过的每一个人。深信这个传闻的人都叫它为灵魂公车。
据说只要有人不幸碰到了这辆灵魂公车,便会不由自主地从打开的车门走进去,然后被拉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再也回不来。所以榕城每天都会发生离奇失踪案。于是半夜三更,再也没有人敢出门。
可是,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那么为什么我没有像那些失踪者一样离奇消失,而是被那辆车带到这个工厂?
先是突然接到阿金的电话,再是我来到榕城。难道说,阿金也是坐上那辆午夜44路车上的失踪者?我的大脑陷入一片混沌。对于这个古怪离奇的小城,我彻底地感到迷茫和无助。可偏偏这个时候,小易又来到了榕城。我只能放下这些令我毫无头绪的事情,怀着不安的心情早早地去了火车站。
小易乘坐的那列火车,跟我来时乘坐的是同一车次,凌晨两点多才到站。榕城的深夜,气氛还是那么让人心情压抑,心底慌张。接到小易后,我准备带她直奔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等待天亮。小易看了看时间,已经两点半了。时值暑夏季节,五点多天就亮了。小易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显得新奇而兴奋,丝毫没有一点困乏之感,我只好陪着她在即将到来的黎明前压马路。我也想趁此机会,对这榕城之夜的诡异传闻一探究竟。
但直到天亮,我乘坐过的午夜44路车始终没有出现。我和小易吃过早饭,逛了逛街,便带她去了城郊的那家工厂。
小易突然问起我阿金的事。我只是告诉她,阿金失踪了。至于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离奇古怪的事情,我闭口不谈。我知道小易天生胆子小,如果被她知道了,她会不顾一切地把我拽回余城。
7.
在找到阿金之前,我必须住在厂里。我坚信,所有解不开的疑团,全都与这家工厂有关。我申请了一个独间宿舍,和小易一起住了进去。
等到晚上十二点,小易已经睡着,所有职工也都下班睡觉之后,我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寝室楼。
工厂里一片寂静,小马路边一人高的路灯发着幽幽的青光。我沿着一片枯死的草坪,走到了那间封闭已久的车间。
这是方子告诉我的。方子说,这个车间已经封闭了十几年。任何人都不准进入。谁也不知道那里面有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凭借手机屏幕的微光,找到了车间的入口。由于这几天连续的阴天小雨,夜风呼啸,天空布满乌云,没有一颗星星,月亮只露出三分之一的凄凉之光。车间周围又没有路灯,整个车间黑漆漆的一片。从入口处的铁门缝隙里,除了黑暗,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
正在我想办法进入车间之际,车间里那团悄无声息的黑暗里,出现了一簇烛光。紧接着,烛光中出现了一张泛着黄光的脸。那是一个端着蜡烛的人影,离我越来越近。我赶紧把眼睛移开门缝。
我听到门缝里传来轻微的喘息声。于是又轻轻地把眼睛移到门缝里去看。那个人影竟然是那天晚上领我进门的那个老头。他把烛台放到了一个东西上,借着蜡烛的微光,我终于看清了,这根本不是一个车间,而是一个摆满灵位的灵堂。而看门的老头好像就是这些灵位的供奉者,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灵位前,他缓缓地跪了下来。
他的口中还念念有词,像是经文或者什么咒语,起先我没有听懂,再到后来,他突然喊了阿金的名字。
他垂着脑袋低声说道:阿金该下车了,有人来看你了,阿金回来,不要再出去晃荡了,大火灭了,该来的都来了,看一眼就好了,不要留恋不要留恋,阿金走了,该安息了。
他的话像是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在我的心里剜出个大窟窿。我好像顿时明白了自己来到榕城的真正目的。
我只是感觉到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操控着我的神经,入住我的意识里。我不得不去相信那个怪老头的话。
大火灭了,该安息了。阿金死在了那场44路公交车起火事件中。
阿金该下车了,有人来看你了。我终于明白,那辆午夜的灵魂公车真的是阿金派来迎接我的。或许他一直在车上,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和我一起听着我们都喜欢的五月天。
悲伤像电流一般,从脚底开始,蹿过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器官,直冲脑门。我的情绪开始失控,泪水疯狂地喷涌而出,眼前的世界一片朦胧。
我不敢相信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阿金,那个几天前刚给我打过电话的阿金,现在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8.
我紧紧地盯着老头,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叫着阿金的名字,拿起一个灵位,向车间的一个出口走去。他穿过一片树林,从一个隐蔽的小门走出工厂。我强忍着身体里的激动,悄悄地跟着他。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我顾不上阿金死亡的悲伤,又陷入周围令人毛然耸骨的环境里。我跟着老头来到一个凹凸不平,杂草丛生的地方。磕磕绊绊地走了很久,我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一个坟场。凄风冷月,一丛丛瘦高的枯草在坟头上左右摇摆。
就在这时,我又看见了那辆午夜的灵魂公车,从工厂的方向低吼着开进了墓园。而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小易竟然从公车上走下来。我远远地躲在一个坟头后,紧张地观察着这一切。
小易面无表情地拿着一束鲜花,在一个荒凉的新坟前噗通一声跪下来。老头抱着那个牌位向小易走过去。
老头的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
他阴阳怪气地喊着:阿金,出来吧出来吧,有人来看你了,看完我就该送你上路了。
听完老头的话,我的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并站立起来,不受控制地向老头和小易走过去。老头捧着手里的牌位,冲着我喊阿金。我终于看到那个牌位上写的是阿金的名字。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叫阿金。他喊我阿金,那是我的牌位。我死于44路公车的那场大火中。
我是来榕城找工作的。那天我准备去那家工厂应聘的时候,乘坐的44路公车在途中突然起火。我就是死在那场大火中。我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失去了身份。之后,他们把我和其他的很多我不认识的死者一块埋到了土坑里。就是这里的一个土坑,在我即将要工作的那家工厂之后的一个坟场里。
我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我甚至连一个告别的电话都没来得及打出去。就在我死亡之后的那天晚上,我跑到大街上嘶声裂肺地喊叫,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我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死掉了,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我看到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人,借用他的意识给阿明打了个电话。
阿明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辍学出去打工。我们甚至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她叫小易。可是我心里清楚,小易喜欢的是阿明。
小易跟阿明在一起后,我压抑着自己心里对小易的爱慕,离开他们,来到榕城打工。可就在我来到榕城的第一天,便遇到了不幸。
给阿明打完电话后,我来到了那家本来可以在那里开始自己新生活的工厂。之后,我在工厂遇到了一个老头。他是那家工厂的门卫。但他还有一个无人知晓的职业,那就是工厂后那片坟场的安魂者。那个封闭了十几年的车间里,安放的全都是亡者的灵位。但他们的魂魄都还怀着未了的心愿在这个城市四处飘荡。而他的职责,就是为一场又一场的生死来安排告别,以断亡灵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留恋,安心归于轮回。
9.
恍惚之中,我看见阿金的笑脸。他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朝着一个遥远的方向渐行渐远。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工厂的宿舍里。
小易还在睡梦中。我起床,发现自己的鞋子上粘满了泥土和碎草屑。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回想起我来到榕城所经历的这一切,感觉莫名的心安。
我叫醒小易。小易告诉我,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了我和阿金是同一个人。
我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又遇见了门卫老头。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还是那副神秘而古怪的样子。
我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带着小易离开了工厂,离开了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