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回村里，是不怎么见到烟囱了的。现在村里人都用排风机 烟囱很早就被放弃了，新房子建起来，也不会浪费地方做个烟囱，没必要。
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烟囱还是挺普遍的。我住的这村叫古溪，那时候新房子不多，有个水泥抹一遍就算很好了。村民们炒菜煮饭，大抵还是靠灶的。因为这烟，灶上的一面墙壁，总是被烟熏的漆黑，瓷砖上印的灶王爷，一半脸也被熏成了蜡黄色，这烟就从这儿出去，从烟囱里排出。所以一到傍晚，家家户户的楼顶都会窜出一道灰烟，有气无力而又连绵不断地飘荡着，在外面务农的男人们看到了这烟，也将知道了饭点，伴着夕阳看着那炊烟荷锄归家。
我到了那时候喜欢到村东边的赵阿公家去，他每年都种些红薯，我挑在傍晚玩累的时候过去，赵阿公刚好在煮饭，看我来了，就扔个小红薯到灶里，用柴火煨着，一熟，拿出来，我做他怀里吃。赵阿公家挺简陋的，可是那烟囱修得真好，比一般的烟囱高不少，且齐整笔直 外边覆得是水泥，刷得平整，烟能飞到很高很高地方去。赵阿公一直是一个人，听阿公说，他老婆跑了，儿子那年出去做生意了，是坐船出去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村里说起了新农村建设，说烟囱不好，整天冒烟，一到傍晚烟熏火扰的，再说村里那么多木制建筑，灶容易烧着房子，正好这时村里回来个有善心的富商刘伯。刘伯早年出去做生意，据说生意很大，这一过中年，就想着给家乡做点什么，他是很反对烟囱的，污染环境，还要砍树供着，他说城里没烟囱，新农村要想新，就必须把烟囱封了，他出钱，一家一个煤气灶，也去把煤气站引进村里。唯一的条件 就是把家里烟囱封了。
这是件好事儿，所以村民们很快就封了烟囱，领了煤气灶，镇里对这事也表示支持，认为新农村就该这样。独独赵阿公家，迟迟没封烟囱，他也不去领煤气灶。
那天我照旧去赵阿公家吃烤红薯，红薯刚拿出来烫手，赵阿公拿火钳把红薯放进灰里，用柴火灰埋上，滚了几下。我坐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等着，赵阿公也不说话，我回头望着他，他的眼皮下垂，银白的眉毛有几根笔直蹿了出来，像那86版《西游记》里的银角大王，我细细看着，却发现赵阿公的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
“赵阿公，赵阿公。”我推着阿公的胳膊，“快醒醒呀。”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我有些害怕了。烟囱鼓鼓地排着烟，鼓风机的呜呜叫着，唯独没有赵阿公的动静。我正要哭出声音来时，突然听到了轻轻的鼾声，原来赵阿公是睡着了。“阿泽，阿泽。”赵阿公喊着，阿泽就是赵阿公离开好久的儿子，我不知道他喊什么，又使劲推着他。“阿公，阿公，饭快熟了呢。”
他突然一抖，猛得往前一冲，差些把我给摔了下去。还好他赶紧反应了过来，把我紧紧抱住。这才稳了身子。我受了一惊，有些愣着。赵阿公急忙问我伤着没，并轻轻摇着我。我说还好，于是他又开始很认真地烧起饭来。过了一会，我问阿公：“泽叔叔什么时候会回来呀。”刚睡醒的赵阿公神情还很疲惫，喉咙里带着痰，沙哑地说道：“快了，快了。他走得时候，我跟他说，看到家里的烟囱冒烟了，那家里的饭就熟了，可以回家吃饭。他那时候是坐着船出去的，带着棚子那种，你一定没坐过，那船载着他，慢悠悠地划了出去，他要去石家庄和人学做生意的。他刚还和我说马上就回来，做完这笔生意，就回来，叫我把饭烧熟，你泽叔叔也喜欢吃这烤红薯呢。”
“阿公骗人，刚才你明明在睡觉。”
“不是骗人，不是，他真说了。”赵阿公连忙说道，“小毛，要是泽叔叔回来了，你分不分给他吃红薯。”
“那我还有红薯吃吗？”
“有，有的，你一个，泽叔叔一个，泽叔叔他胃口小，还能分半个给我吃哩，那孩子孝顺。”赵阿公说得有些哽咽。
赵阿公又陷入了沉默，昏暗的厨房里只剩下排风机的鼓鼓声，鼓风机的呜呜声。
“老赵在吗？”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平时赵阿公家来的人不多，这倒是有些稀奇。“来了。”赵阿公一边回应，一边让我去开门，进来的正是村长。
赵阿公搬来凳子，和村长在堂屋坐着。“老赵呀。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家的烟囱什么时候封。”村长先开了口，果然是为了烟囱的事情。“村长，我家不封烟囱，我觉得用的挺好的。”赵阿公回答道。
“哎，老赵，你怎么这么倔呢，这有人送你煤气灶你不要，这每晚烧起来，烟多大呀。”“村长，我这离村子也远 不用管我了，我觉得挑柴火烧挺好的，而且这煤气我也付不起钱。”赵阿公说得很多了，我以为村长会就此离开。
没想到村长说：“我这次来就是为这事的，那董事长说了，考虑到你是失独家庭，这煤气费公司替你付了，你活一天，公司替你付一天，也不用上山，这样的好事哪里有呀！”
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失独，但有这种好事，我也觉得很好，就是吃不到烤地瓜了，不过赵阿公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也挺好的。“阿公，这样就换吧，我不吃烤番薯了。”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赵阿公一下子凶了起来，他平时一向慈祥，今天却不知是怎么了。“别把气撒孩子身上呀。”村长讪笑着说，但那副模样却让我看着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