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敌 (作者:孙凝翔)(第2页)
五
八年级的时候,钟汉良在小镇里开始有了些名气。也就是那一年,重新分班后,和汤圆呆在同一间教室的我,第一次发现了形容面前这个人的方式。
老实说我不喜欢钟汉良,可我现在正对着他的照片描述汤圆的脸孔:总的来说,棱角分明,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刘海刚刚越过头顶,看去很精神,鼻梁高挺,标准的一字眉,眼睛里能流出光来。这大概就是他那时候的样子。除了皮肤更白皙一些,目光更清亮一些,他和他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我那时候才听说他已经恋爱了。和家乡的一个女孩子,很多年了。我问过他很多次,但他从没告诉我她的名字,只是低头看着漫画,牙齿轻轻搭在嘴唇上。我于是明白他脑子里也住了一个纳博科夫,而刚看完一千多页《心理学概论》的我就准备想办法把那位小说家杀了。
首先是人选问题。我想了一两节课,最后选中了班上总考第一的那个女孩子。个子不高,性格温和,但似乎很好强,成功率不高,便于急流勇退。
然后就是具体计划。我回家去查了几十页资料,一点点匹配可以使用的策略,最后决定先去找那个女孩子。先是最新的漫画的剧情,然后说到我自己瞎诌的半人马座的传说,终于等到旁边来了其它人,就故意放大些音量,问她对汤圆的印象如何,多少有点好感没,然后笑着没等她回答就走了。
剩下的是等待。几天之后,我偶然听见有人在谈论他,觉得事情大概成了。就有意无意地问他最近是怎么了,总是听到有人在说他的事情。他起初没在意,后来直接问我是什么事情。我说好像是说你喜欢那个女孩子。我指了指那张桌子,他看过去,一脸不解。
也就是事情发酵着的这个档口,我很意外地,经那个短头发女孩的推荐,认识了另一个人,并且多少有了交流。两个人关系进展得很快,可能因为都有些孤僻而且不善言谈,那种依赖感产生得也很快。事后回想起来,我可能是将她作为一种替代品,软化我那些一个个被学校请退的朋友们的离开给我带来的巨大的恐惧。
不过这是后话了。那时的我确实好好生活着,努力将注意力放在离自己更近的事情上。我开始看小说,成瘾一般的,量越来越大。我时常和汤圆一起出去吃晚饭,那是晚自习之前的一两个小时,用餐的内容通常是四川人煮的湖南面,还有和从来没有喝过的牛鞭汤搭配的炒饭。我们慢慢开始像从前了。我玩笑一般地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姑娘,他一言不发,只是开始看小说,并且更勤地跑到报刊亭去买漫画。
终于有一天,他在教室里喝醉了一般地对我们吼着,说他迟早有一天会追到她的。于是在她面前,他开始变得木讷,羞于言谈,尽力表现自己却总是出些差错。
再没有人提到他家乡的那个女友,除了他自己——那是在一些隐晦的表白被更隐晦地拒绝了之后,在某次不愉快地交流后,他会偶然说起那个人,然后语气里流露出一种花花公子的气派,好像从来不会在意任何暂时的挫败。
他同我在操场上闲逛的时候常说起他正追求的人。他描绘了一些陈旧的,老土的,但听去却仍然有些过分美好的图景。他说这只是精神的交流,他对对方的身体并无兴趣。他还说,自己有时候甚至会因为她和别人说话而感到难过。我看着远处的山,问他这会不会是种错觉。他说不是的,自己是真的喜欢对方。我们都斟酌了一下,没敢用“爱”这个字眼,似乎它的重量会让已经疲惫的谈话彻底超载。我问他为什么要守着这颗树。他没再说话,低着头。
我的心理学实验成功得令我害怕。纳博科夫确实走了,可他也留在了那里,在同他的身为人类的本性战斗,努力成为一个专一的绅士。从理智上说,她应该是他不会选择的类型,稍显无趣,从种种事情上说确实像是个已然看破人生的中年女人——当然,反面就是不常与人争吵,做事认真而且极少失败。
那些奇怪的感情就好像南极大陆上无事可做的企鹅,从水底慢慢地浮上来,然后在冰面上走动,在一次巨大的风雪后猛地往其中一跳,只露出黑色的后背。他不愿承认自己隐藏了感情,虽然后来他的确更少提及那个困难的挑战。只是当他说起她的时候,眼里有总是有些四十多岁的锺汉良的神色——一种铺开了的融化了的忧郁。
我还有很多可以说。比如他送她的糖果,信件,漫画还有晚饭。有的是他自己准备的,有的却是同我一起在商店里挑选的。汤圆的生活像这样两年,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喜欢上他,甚至给他送了他永远数不清的小玩意。可他那么专一,连我的第二次恋爱刚被他知晓时他都大吃一惊,惊恐于我对过去的割弃。
他说,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没有说话。
这情景后来又出现了一次。那是当我的朋友们将离开时,我拿着那封联名信去找他签字,他就坐在桌子上,看了看那张打印纸,扭过头来看着我。他问我这会有用吗,我摇了摇头。他慢慢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潦草,根本看不出来是他本人的。他的眼睛对着我,怜悯得好像提前看到了那天夜里父亲用来敲打我的后背的塑料椅子。
我总有种预感:他的叛逆来得太迟,而我的,却结束得太早。
六
高中以后,为了躲避父亲,我主动填报了另一个区的学校。
整个环境都不一样了。周围的人并不认识我,讲台上的诸位也不大在意我的小动作。这地方过分地适宜生存,难以做出一副对抗的姿态——上述种种都只是我寻找的理由,或许只是我的叛逆彻底结束了,而我脑子里的那些人影都模糊而苍白。
可他们总不能够彻底消失,那样我一整个青春期的生活就成了一场宏大的闹剧,而那些感情,也会忽然漂浮在空中,难以落地。我看了几本薄薄的哲学书,然后是几本厚的,然后又是几本大部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存在与时间》究竟是在说什么,连那本被萨特嘲笑为小学生哲学入门的《西绪福斯神话》我都不能看懂。我只是总在回忆过去的事情,然后觉得他们都是我的幻想。
我和A吃了一次饭,两个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人都喝多了,他劝我要念生物学,尽管我认为那是夕阳学科,并且执意想念连工作都找不到的社会学;和很久以前不同的是,他再不能让我站到下课了。我在曾经的学校门口看到C,她正在检查来往学生的仪容仪表,我同她打了个招呼,她问我是不是烫了头发,我说那是天然的,她却说挺好看的;她再不会让我剪头发,也不会谈及我为了弹琴而留下来的指甲。我在花店遇见P,她不再工作了,而是一心栽培家里的那些花,我问她今年还有喜鹊去叼她家的果子么……
我和他们和解了,也站在了过去的自己的对立面。我怀念那些已经经历的,心底却又不得不对其加以否定。我并不是被塑造出来的——即使是,那个雕塑的工匠也只是我,而不是别人——是我朝着他们,我脑海中的他们的影子的背面,一点点把自己打磨而成。我害怕以后自己会太过懂事,以至决定忘记过去。所以我开始写作,同样悲悯地看着过去的自己,也看着那些面对我们,起初是无可奈何的,后来却又愤怒的,像些孩子一般的成人。我猜他们也会明白过来这一切,只是可能比我们更晚一些,因为他们再难经历这么大的变化了。
我有时候笑着,有时候又忍不住流几滴眼泪。在我决定用一个个故事结束我的叛逆时,我忽然听说,汤圆恋爱了,对方并不是她。
苗头出现在十二月底。朋友难得地约我出来吃饭。两个人在冷饮店里坐了一个下午,插着充电器玩着当时新出的联机动作游戏。我看他频频离线,手指不停在敲击,就问他是不是在发信息。他同我说他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女孩子——准确来说是她先向他表达有好感的——那女孩现在在一公里外的公园里骑自行车。我问他怎么不过去,他说对方好像已经不感兴趣了。嗯?对我,他说。我笑了一下,告诉他这也是正常的事情,该要明白的。他说是的,自己比起汤圆来,确实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我有些错愕,继续问他,他便告诉我说那女孩子和汤圆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他还因此和汤圆吵过一架。他随后给我看了信息,里面是一些绅士从来不会使用的词汇,言辞激烈。
随后就是第二年初,朋友告诉我说,他们两个彻底确立了关系。我找几个人打听了对方的情况,觉得并不像他会喜欢的类型——可谁有知道没有见面的半年里人会有多大变化呢,他甚至能说出那些话来,喜欢另一个类型的女孩子就更不是什么大事了。我抱着难以描绘的心情,又继续投入了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认真练习写作。从片段的书写到每天一张的人物肖像,略微机械的练习过程带来的却是奇妙的乐趣。我甚至开始写小说。那些片段越来越长,最后连成了一个虎头蛇尾的长篇故事。
第二年五月,当我第一次润色完那个长篇故事并准备长久搁置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汤圆的恋爱被人知晓了,而他不断下滑的成绩都被归结到了这场恋情上。他的班主任,一个五十多岁教化学的老太太,大概是出于保护状元苗子的想法,要求那个女孩子转班,而在来自两人的一轮抗议后,她决定要那女孩子直接转校,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这些是我从不同人嘴里听到的,拼凑的片段,我很难保证他们是对的,也并没有去问这故事最后的结局。我只是隐约感觉,他终于迎来了他的叛逆,而他也终于开始,在自己的身旁树立起一个个的敌人。
反对他的恋情的朋友们在那些日子里全都与他交恶,他的父母的教育,也第一次的变成了该死的训斥而不是令人恐惧的律令。他变得激进,那些过去隐藏得好好的漏洞被他自己揭穿。
我始终没同他联系,只是写了一两百字表示自己正在旁观。而那之后,几乎是偶然的,彼时已与我分手半年的女友给了我一条信息,问我是否知道这些事情。我想了想,说不知道。她告诉我说,其实她这么多年都挺喜欢他的。我说我知道,知道很久了。
这些信息就像汤圆的人生一样,忽然就跑题了,虽然并没有人知道题目是什么。
七
“你那些关于姑娘们的诗,五十年后还会被传颂,当那些姑娘们早已消失无踪。”
今年早些时候,我在快餐店里意外地遇到了他。我知道朋友打电话邀请了他,只是没想到他会过来。毕竟这两年里,他的生日,他的朋友们的聚会,我一次都没有参加过,连短信都没有发送。
他说我现在的头发乱蓬蓬的,一点也不精神。我只是看着他笑,并没有说话。
他还在难过,虽然他自己解释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和那个女孩子之间的地下恋情,以一种几乎戏剧的方式戛然而止——他在家里过着一个人的情人节,朋友却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走进了学校旁并不算小型的酒店。
我猜他一定给她发了些信息,语气或许激烈,但更可能像个绅士。他和朋友们的关系,也许回复从前,但更可能中间永远有些间隙。
我看着他,他默默喝着自己刚点的可乐,头发剪短倒以后不那么像锺汉良了。我想问他什么,可还没动的嘴唇提前被他看见了,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那时候忽然觉得,其实这么多年来,他都是我假想的敌人——一个几乎每一点都比我好的,甚至性情也比我温软的人。我大概是站在他的背面的,更小气一些,更幼稚一些,甚至一直都更矮一些,永远能将整个脑袋架在他的肩膀上,装成他的并不可爱的弟弟。
而他又何尝不是呢?这么多年来一直期盼的“比我更好”的恋情最后却得到了一个比我的每一次匆忙结束还要突兀的结果。而他也只能维持那些仅存的风度,以证实这么多年来,他都还是那个刚遇见我的长一些的热狗。
我此时想起的就是布考斯基的诗。我想这些关于他们的故事可能比他们更早死去,因为那故事里的敌人,就在我们的眼前消失得了无痕迹。他不再怨恨那些阻挠他的恋爱的一切了,虽然他仍不时诅咒着生活。可我知道,在过分漫长的青春期后,和解是一种必然。摆脱了生长,荷尔蒙终于不再过量地分泌。而我们所将做的,就是一个个打倒那些我们赖以建立起自我的假想敌,再擦净过去的事情,重新看看镜子里的,不再清晰的自我……
我大致预感倒那是我们长时间内的最后一次相见。我们一起走回去。和几年前是完全相反的路径。我们都没有说话。最后两双脚步经过他的家,一个说再见,一个说,我知道他们还在,至少在你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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