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放弃大片良田,开垦大片梯田
据我爸爸介绍,解放初期的黄茅尖没有农田,乡政府按照全乡农田面积平均分配给全乡的每个农民,黄茅尖人因此也在山下分到了八十多亩良田。
红薯大丰收;油茶林大丰收。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七日,中国共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十次全体会议通过了《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修正草案》,以土地改革确权和农业合作化为基础,根据实际情况对农村集体所有的土地、牲畜、农具、劳动力进行统一调整和固定,本着属地原则,兼顾有利生产、方便管理,将土地等生产资料划归就近的生产队集体所有。黄茅尖人在这个时候作出了一个错误决策,将解放初期分得手的八十多亩良田又全部放弃了。他们想着的就是靠山吃山,认为到山下买点价格便宜的统销粮吃更合算。他们觉得每天从山上跑到山下来种田很不方便,而且非常辛苦。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当时的黄茅尖人出于认识的局限性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山下还有一个村的人更搞笑,不但无偿将自己的良田交给别的村,为了感谢愿意接受自己良田的那个大队的干部他们还杀了一头黄牛招待人家。直到后来,他们才尝到了失去大片良田造成严重缺粮的苦果。当山上的孩子连上学寄宿、结婚成家的问题都难以解决的时候,很多家庭开始想迁移到山下来居住,这才后悔当年放弃的那些土地。如果黄茅尖人拥有那些土地,他们就可以在山下自己的土地上直接建房种地,根本不需要花钱向别的村子购买土地;如果黄茅尖人拥有那些土地,我舅舅就不用在四十岁以后还被迫给单身汉做养子,为了孩子们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以这样的代价去换取山下的一处安身之地建房种地。
承诺一旦做出,就永远无法收回。失去山下大片良田的黄茅尖人,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吃了许多年的野菜和野果。在农业学大寨的运动中,他们开始在山上大面积毁林造田,开荒种地。
在黄茅尖种植水稻,产量非常低,而且大部分水田只能选择种植单季稻。下半年严重缺水,很多农田只能用于种翻秋玉米或者油菜。
为了灌溉农田,村民们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修筑一些小型的水库。仅仅我们黄茅队就修筑了三个水库,因为面积都不大,我们那里称其为“山塘”。山塘里的水基本上都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也有一小部分是用竹子做水管引入的小溪里的丰水季节的水。到了抗旱的季节,山塘里的水只能满足一部分农田大约一个星期左右的用水需要。干旱的时间稍微长一些,禾苗仍然要枯死很多。那些没有修筑山塘的地方,水源就更得不到保障了。
在黄茅尖的半山腰,凡是有一点水源的地方都开凿了梯田。全大队最大的一丘田没有超过一亩,最小的一丘田不到一厘。那个一厘的梯田,禾苗只能插成一行,我数了一下,就能插下十株秧苗。关于黄茅尖上的田小,有人曾经讲过这样一个笑话:说黄茅尖的一个村长在下雨天陪同一位上级领导视察梯田。雨停下以后,村长放下斗笠向这位领导汇报说,“经过我们全体村民的艰苦奋斗,我们这里已经开垦了五十丘梯田,完全能够自力更生了。”这位领导听了很是高兴。他想亲自核实一下这位村长有没有说假话,于是就用手指着这些梯田数来数去,数了四遍了,还是只数出了四十九丘。正在疑惑之际,这位村长很不好意思地拿起他的斗笠,很抱歉地对这位领导说,“对不起,领导,这里还有一丘,刚刚我放斗笠的时候不小心盖住了。”领导定睛一看,果然下面还有一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七岁的时候,我就开始跟着成年人一起去稻田搞中耕除草。我们那里称这个工作为“来田”。我看见那些成年人穿着雨靴在田里踩过来踩过去,把禾苗间的杂草踩进田里。对于那种顽固性的杂草,他们采取的办法就是直接拔除扔掉。有一次,我和他们一起走进那丘最小的农田里来田。我看见他们每个人走进去踩一脚,看到水混浊了就跑了。我看见那丘田里面还有好多杂草没有踩进去,便一个人在那丘冰冷的水田里踩了一个上午。后来我才搞明白,那种水田开垦在山崖之下,一年四季根本照射不到阳光,灌溉禾苗的泉水又高冷,禾苗长不高、稻穗长不饱满,那些成年人根本不在乎那里面的草有没有清除干净。包产到户的时候,我爸爸是村长,为了把包产到户的政策贯彻下去,他选择了牺牲自己,结果让我们家分到的农田是全村最差的,面积三亩二分四厘七,总共有三十八丘之多,连那丘最小的田也分给了我们家。
那些水田之所以叫做梯田,是因为那些水田开垦在山坡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放着一个楼梯一样,呈梯次结构。这种水田无论多小,后面都背靠着一个很高的石壁,我们那里称之为田坎。到了春天,田坎上就开始生长杂草,到了盛夏杂草就长得非常茂盛了。如果听任杂草继续越长越深,不及时清除,就会形成遮荫蔽日之态,严重影响禾苗的生长和稻谷的产量。
为了充分利用这些杂草,我们家会养上好几头牛羊。我每天利用早起的时间和下午放学以后的时间以及寒暑假的时间去割那些田坎上的杂草。我经常在草丛中会看到冬眠的蛇脱落下来的带花纹的皮和蛇生下来的非常非常小的蛋,但很少看见在草丛中游走的蛇,也从来没有被蛇咬过。一种叫竹叶青的蛇,很毒,而且颜色和草的颜色差不多,我们出门的时候,爸爸妈妈会提醒我们要特别的小心。我曾经碰到过一次竹叶青,由于发现及时,没有造成后果。
我们最怕的还是一种叫黄蜂的野蜂,很长的脚,当地称之为“长脚蜂子”。我经常在低头割草的时候一不小心就遇到这种长脚蜂子,它们在草上垒个小蜂窝,一点点大,让你防不胜防。你正在割草,它们就忽然飞起来,朝你叮一下,让你又痛又痒,嘴巴肿得像猪八戒一样。我每次被这种长脚蜂子叮了之后,就马上跑回家,用葱汁涂抹,一两个小时之内才能消肿。
梯田的长度越长,田坎的长度就越长,生长杂草的面积也就越大。我家三十八丘梯田,一般宽度都不是很大,大部分是依山开垦的长条形的梯田,这样的梯田到底有多少杂草要割除你就可想而知了。我家田坎的草有一部分是我利用放学时间割掉的,大部分是我爸爸妈妈和我外公割掉的。若论割草的速度,全村恐怕要数我和我外公的速度最快,我们俩一个小时之内都可以割下一担草回来。这些草是雨天和冬天在家饲养牛羊用的,平常我们会把牛羊放在山上去吃草。
我家的梯田不仅丘数多,分布的地方广,而且没有一丘梯田可以利用上山塘里的蓄水。这些梯田过去都是单季稻,我家承包了这些梯田之后,我爸爸用竹子做水管越过四座山三条沟将小溪里的水引过来,使用了一百一十多根竹子做水管,将所有单季稻的梯田变成了双季稻的梯田。我家也因此成为黄茅尖唯一一家没有竹子出售的人家,竹子全部拿来自用。
我们山上共有十一条小溪,小溪里的水也不是常年有保障的,经常会出现断流的现象。溪水一旦断流,这种竹子做的水管就失去了水的滋润,很容易在太阳的暴晒之下发生一处或多处破裂。破裂的竹子水管很难检查。一般的破裂就是用泥巴砂子将裂缝补一补,实在补不了了就重新更换一个新的竹子。山上的楠竹很多,随便砍下一根,拿个铁匠专门打造的通竹节的工具梭梭几下子,一根竹子水管就做成了。这种工具被称之为“检凿”,手柄很长,要达到一根竹子的长度;手柄很细,太大了不灵活,穿梭起来很费劲。拆除破裂的竹子水管换上一根新的竹子水管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因为这些竹子水管都是在陡峭的山上一根一根拚接起来的。这根竹子水管与另一根竹子水管之间的连接处是用破格棉絮或者破皮塞进去的,只有堵得密不透风才能让其结合处不渗水出来。为了在山上稳固这些竹子水管,我们还得尽量靠着有小树生长的地方架过去,没有小树的地方就得在竹子水管的下方塞上石头,这个竹子水管下面的石头稍微挪动一下,就可能会引起另外一个竹子水管下面的石头移动,施工起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稍微不注意,可能把相邻的水管损坏了。一旦损坏了就可能要换上一连串的水管。干这种技术性很强的活,在我们家里,我公唧和我弟弟是能手。在干旱季节,我公唧和我弟弟就是竹子水管的维修工。我爸爸在安装竹子水管方面也费过不少功夫,我曾经参与过安装和维修,但我算不上行家里手。
梯田对于溪水的利用也涉及多户人家。同一条小溪的水可能涉及多户人家要利用。到小溪里引水的梯田,如果在上游,就要用泥巴沙子堆积起来,先截流住小溪上游的水不让它往下流动,这就让处于下游引水的人家因此而得不到水源。枯水季节,哪家都着急用水,会因为上下游引水的问题发生吵架。后来,我父亲出面协调这些纠纷,他想出的办法是:将使用同一条小溪的水源的人家所占水田的总面积计算出来,再除以二十四个小时,从而计算出每个单位面积每天能够使用多少个小时的水,然后制作一块牌子立在田边,让每家每户自觉遵守放水的规定。比如张、李、王三户人家总共有一亩二分地,则计算出来的一天的平均用水时间为每分地用两小时水,张家三分地则用水6小时,李家五分地用水10小时,王家四分地用水8小时,然后牌子上写着:“张家零点到6点用水,李家7点到16点用水,王家17点到24点用水”,各家就按照这个牌子准时到小溪边将水放入自己家的梯田。
黄茅尖的梯田还有一个弱点,就是大部
分梯田的四周全是茂密的森林,阳光照射梯田的时间不长。大部分时间,这些禾苗都处于无阳光照射的状态。比起山下烈日暴晒下的种田和收割,我们也有舒适的一面。但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粮食产量偏低。有了杂交水稻之后,粮食产量才有所提高,但仍然无法达到山下种田的那种粮食产量。加上山上人平稻田面积只有山下的人平稻田面积的四分之一以下,黄茅尖人的吃饭问题无法用稻米来解决。
梯田禾苗的日照时间各不相同。如果是当阳的山坡上的梯田,日照时间长,成熟得就会早一些。如果是在山坡下面开垦出来的梯田,日照时间短,成熟得也会慢一些。所以,在收割稻谷的时候,本着成熟一块、收割一块的原则,我们经常会有不能收割的休息的时间。为了充分利用这些时间,我的暑假总是被安排得满满的,非常忙碌,几乎没有一个暑假有完成暑假作业的时间。刚刚给家里收割了一部分稻谷之后,吃完晚饭洗完澡就得连夜出发,到我舅舅家帮助他们收割稻谷和插田,换来我外公过来帮助我们家犁田。印象中我爸爸是不会犁田的,我还因此跟着我外公学习过犁田。如果我舅舅家和我们家都暂时没有成熟的稻子,我又被安排到山下帮助我叔唧家里收割稻谷,换来我叔唧家的劳动力在他们空闲的时间帮助我们家收割稻谷。帮我叔唧家收割稻谷,比起在我们家或者我舅舅家收割稻谷都要更累。虽然往返叔唧家稻田的道路十分平坦,但那里的太阳也要比山上烈得多。由于稻田面积巨大,往往要在烈日高温下工作到中午两点才能收上午的工,还要挑一百四五十斤的稻谷回去,累得膝盖感觉要跪下去。我们家的梯田有三处分布在坡底,我们打了稻子以后要爬很高很陡峭的坡,在山上挑一担一百斤的谷子比在山下挑一百五十斤的谷子,感觉没有轻松,中途要休息几次才能挑上来。
在这种梯田种植稻谷是永远也无法实行机械化作业的。当党中央提出四个现代化的奋斗目标的时候,我们村的人就开始小声议论了,认为四个现代化至少在黄茅尖是无法实现的。的确,直到现在,黄茅尖的稻田还是使用人工踩的打谷机收割,插秧也是用原始的方法插秧。我十二岁就开始和我爸爸共同抬打谷机,最重的一头是放打谷机辊心的那边,由我爸爸用两个肩膀扛着。我虽然扛的是比较轻松的装谷子的这一边,也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由于粮食产量很低,用水困难,又无法实现机械化作业,如今的黄茅尖的农田基本上没有种稻子了,田里栽种的是红枫、桂花树、白玉兰等经济性的苗木。我家那三十八丘梯田已经全部变成了苗木基地和药材基地。
02大量种植红薯的日子
红薯是我们黄茅尖人对于那种甘薯的特称,准确地说应该叫甘薯,甘薯的颜色除了红色,我还见过白色、紫色的甘薯。因为我们山上种植的甘薯基本上是红色的,红色又是一种吉利的颜色,所以我们就习惯叫甘薯为红薯了。
甘薯起源于墨西哥以及从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到秘鲁一带的热带美洲。史书记载,哥伦布初次拜谒西班牙女王的时候,将他从新大陆带回的甘薯献给了女王。16世纪初,西班牙已普遍种植甘薯。西班牙水手把甘薯携带到菲律宾的马尼拉和摩鹿加岛,再传至亚洲各地。甘薯传入中国的时间大约在16世纪末叶,明代的《闽书》、《农政全书》、清代的《闽政全书》、《福州府志》等均有相关的记载。
当年第一个黄茅尖人魏熹生活的年代,还没有福气吃到红薯这种食物。
黄茅尖土地肥沃,是种植红薯的好地方。
黄茅尖人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将很大一部分山林毁掉,利用人力挖掘,将几乎一半的山林变成了种植红薯的土地。这些千年山林开垦出来的土地,由于枯枝败叶年复一年的腐烂在山里,把黄土地变成了黑土地,加上种红薯的时候又使用了大量的牛羊粪,在这里种出来的红薯又大又甜。
种植红薯比种植稻子更加辛苦。窖薯、育苗、栽种、除草、施肥、翻藤、割苗、挖薯、摘薯、挑薯、洗薯、刨丝、沥粉、嗮薯,工序非常多。
窖薯是把来年要作为种子的红薯藏进地窖里。这些红薯不是种在地里,而是种在田里,我们称之为“田薯”。我家堂屋中间挖了一个地窖,有两个成人的高度。下去的时候要放一个长楼梯在里面,要借着手电筒的光才能看清地窖里的东西。人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底层全是泥土,放一些稻草在里面。人下到地窖里之后再把楼梯抽走,腾出空间让箩筐放下去。上面的人将一箩筐一箩筐的田薯用棕绳做的箩索吊下去,下面的人等到箩筐沉下去之后再解开箩索把田薯拿出来,然后,下面的人再一个一个地把田薯在地窖里摆放好。然后上面的人又把楼梯放下去,下面的人沿着楼梯爬上来。最后把楼梯抽掉,盖上木板,窖红薯种子的工作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