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这个奇异的城市，拥有一种微妙的和谐与繁荣，无论是哪个地方的人，来到这里总免不了要感叹一番。
他们说，这大概是全泰拉最伟大的城市，或者是第二伟大的城市，最差也是第三伟大的城市。于是关于龙门的所有记录或者说是叙事，无一不像奔腾的江河，正午的太阳那般宏大。人们喜欢宏大，但我总感觉许许多多的宏大下面便是空虚。
于是，在我的记忆里，龙门是这样的：还没有铺好的满是烂泥的路，码头的烂菜叶和腥臭的黑泥，还有曾经的确存在过的，一长排一长排不高不矮的瓦房，还有房下据说永远不会死，但最终被人谋杀的银杏树，就跟炎国的无数个城市一样。
但是我们知道，龙门是门，这个门后来装上了轱辘，跑得飞快，正因为跑得如此之快，龙门人便不觉得自己与炎国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瓦房被挖了，换成了骨灰盒子一样的水泥楼，不能盖楼的，也要弄成意义不明的平房，在龙门还没有成为宏大叙事的常用题材前，从美观和实用角度来看，龙门人的这种执着显得匪夷所思，因为按照这种思路，他们第一件事便是要拔掉自己背上的软管，这软管连在炎国身上。但是龙门人都知道，要是拔掉了，轱辘立马就会散架，于是在最开始的疯狂过后，关于这方面，大家就都保持着一种出奇的麻木和刻意遗忘。
那时我们就住在这样的城市，下过雨以后，路上总是有一些积水，望着积水，星熊念叨着发黄的漫画，古旧的电影和便宜的酒水，想着遥遥无期的休假，看着街上没带雨伞的人跑得飞快，大声发笑。
出于一个正常男人的无聊心态，有时我免不了去看她窈窕有致的身子，或者她的手脚，她虽然这么高，但是手脚却很秀气纤细。
但无论怎么样，我都没有心情发笑，我脾气急躁，于是总有事让我耿耿于怀，街上出洋相的人我没有看见，我注意到了那些汽车，从早到晚都在按喇叭，即使路上没什么东西也在按喇叭，不知道是在警告八百里外的张三李四，还是在马路上突然悲从中来，按喇叭祭奠天上的老母亲，我因此确信世界上没有神仙，不让他一定会因为噪音而降下天罚。
还有地上的瓷砖，因为材质不好，吸了太多的水，总是一阵一阵的散发无法形容的臭味，却又在检修部不耐烦的大胡子跑过来时适时的消失，这让我火冒三丈，当星熊看着没什么意思的庸常景象发笑时，我一边闻着臭味，一边倾听噪音，然后愤恨地在本子上留下些可有可无的句子。
可能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就是无法理解又无法解决的罢，我咬牙切齿地写道。
星熊回过头，指指窗外的景象，脸上的笑容还是很灿烂。
“我喜欢这些。”她说。
……
星熊坐在我身边，我已背上了行囊，地下通道的风呼呼地吹在我们脸上。
“我是个老套的人，我喜欢老套的东西。”她说。
“除了电单车。”我补充道。
“除了电单车。”她笑笑，点头。
“一旦被人忘记，就意味着过时了，可有些东西往往在别人那里就是这么容易过时，我曾经想过追一追，可是我没办法，它太快，快到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把我重要的东西都踩得粉碎，我心疼，我害怕，我就不去追它了。
剩下仅有的，每一个折痕，每一个碎片，每一个印记，我都记得它们的名字。
我讨厌它，讨厌它带走我身边的人。
每一个都锤打，揉碎，变成齑粉，有些甚至是我自己……”
“你不能再说了。”我打断她，我意识到她想要说什么。
“那不说它，就说你，你在图些什么？你离开，你又要离开，你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你在图什么？”
“也许是职责？”
“你的职责是谁给你的？”
“那应该说是责任，责任就不需要别人给，我给我自己的。”
“自己给自己……”
“关于父亲的责任，关于我自己的信念的责任。”
“……”
“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受苦，我就是见不得那些高高在上和特权。”
我的语速平稳，可是心却在突突地跳，但我意识到这的确是我现在在想的。
“哈哈……”她埋着头笑了。
“真的……我说真的……好吧……”我挠挠脸。
“不是不信你，我是在想，你真的没变……就跟当初一样，简直不可理喻，嚷嚷着一些听起来假大空的东西，却又那么能打。”
“那么我是真的变了，变得不再那么能打了。”
我嘴上这么说，脑子里在回想碎叶城那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生活，我的心里却涌现出一种意象。
时间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条蛇，我们身在其中，永不知何所谓始，何所谓终。
我们最终只能越来越像我们自己。
“还是不要说我，”我顿了顿，“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老套的生活，直到我死。”
她看着我的眼睛，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我想起积水的街道，讨厌的地板和汽车，在她的记忆里，原来那甚至是一种幸福。
甚至包括坐在后面的椅子上，趴着在纸面发泄愤怒的我。
……
“……饶命！饶命！”
侦察兵捂着脸，那个农药桶子一样的设备已经被我卸下来扔到了丘陵下面。
我看着他，他露出个眼睛，犹疑着又重复了一遍：“饶命！”
这个整合运动的装备比在碎叶城遇到的那个侦察兵还要精良，当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奴隶时，吃饱是理想，吃好是梦想，现在，他真的吃好了，实现了梦想，却明显没有捍卫它的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