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吼完之后，我的视线就落到了她的大腿内侧，还有外套之下靠近手肘的那一小块儿地方。

    两个地方都有源石结晶，它们本该是稍有光泽的奇怪矿石，可在这切尔诺伯格地下奇妙的漩涡之中，那就只是黑糊糊的几个色块，像是显示器上的坏点。

    我不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她的身体，还是不想显露出自己是个感染者的事实，或者兼而有之。

    她发现我在打量她，注视的地方让她感到羞赧且愤怒，她又扯了扯那件并不足以像我的风衣裹住我一样把她藏起来的外套，侧过身子，焦急地哼了一声。

    “喔——”我抬抬眉毛，转而直视她的脸庞，这一下，因为侧起身子，她脸颊上的结晶又暴露了出来。

    我感觉到这人的身体是如此的千疮百孔，甚至于开始产生出悲伤和同情。

    “我是中立感染者查验组织的成员，自然也可以给你提供些救助，如果你领情的话。”我尽量真诚地说。

    “感染者？呸！”她学着年纪更大的人的动作表达了自己的不屑，“我是乌萨斯人。”

    “是的，那样说完全正确。”

    这简直又是个古老的哲学问题，关于人的基本属性，从常理上来说，国家民族的顺位显然在作为感染者的状态之上。

    然而这个世界很多时候没按常理运行，所以在即将说完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变得极其虚弱。

    那么，什么是常理呢？曾经有人对我说，没有知识就得有常识，没有常识就得进教室，这么看来，学校本该开展再教育事业。

    看着她不断后退，心惊胆战的虚弱模样，我想我应该用新的属性定义来开导开导她，同时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

    比如，为什么她一定要住在这里呢？碎叶城那么多人为什么半夜一定要听见轰隆隆的飞机声呢。

    那些可怕的飞机噪音，即便不再从头顶掠过，深夜时仍在远处的天际经久回荡，如同长久存在的雷声，人的创造总是让我感到惊叹。

    “救助感染者？笑话！想想那些感染者对我们做了什么！”

    她再次用对立的口气冲我大喊，语气与开头说这里是坟场时已无二致。

    “好好好，那这样吧，我也不说其他什么废话了，要不我数个一二三，我们同时转身，然后你就当没看见我，如何？”

    “我也是感染者了，所以我骂不了你了是不是？”她还在念叨，不过叙述的对象却并不只有我，她是在发泄，“你们还救助感染者？感染者不该去死吗？”

    “你……”

    “我……我也该死！”她想了一下，下了个结论，“没有感染者，我就不会成这样，对，我也该死……就想害人……就想报复……感染者都是这样……我也就这样……”

    “好了好了，话说多了就说不清楚了，你要不先在集装箱上坐坐？”

    那股宣扬真理的冲动迫使我又要说点什么，但被游戏开发商辞退的记忆还在刺痛着我，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可我本来就很少说话，即便这样也还是不行。

    他们把旧时代的流氓头子拍成电影时我说不好，然后就有人说我是不懂氛围和艺术的，脑子里只有阶级思想的傻子，应该去看脸上涂着大红的人向着太阳踏步。

    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不那么懂艺术，而我也讨厌脸上的腮红和象征性的进行曲，这一切的一切之后，我只能断言自己确实是个蠢人，或者罹患了某种精神疾病。

    我摇了摇那些兄弟姐妹，他们醒了，然后愤怒地给了我个耳光，接着睡去了。我在委屈里抬头，泪光里，那些告诉我真理的人，自己都不相信那些梦话了。

    让她在台阶上坐下后，我自己也半转身背对她坐下。

    我脱下手套，摸摸面罩下的脸，就这么一会儿，手上和脸上又变得油腻腻的了。

    凯尔希医生说这是内分泌出了问题，也得怪罪源石结晶，不过不是体表的这些，而是血液和体液中更加微小的颗粒。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也并不那么在乎，相比于半夜时内脏和肌肉痉挛的疼痛，突如其来的哮喘和吐血，这毛病除了听上去似乎有些尴尬，温柔得简直就像小学同桌的恶作剧。

    含在嘴里的吐血丸，黏在说明书后面，孤零零几颗，号称是天下最酸食物的可疑葡萄干……

    “哈……”五毛钱玩具的记忆仍然深深扎根于我的大脑中，想起来仍然忍不住笑两声。

    她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瞪着我，我耸耸肩，把行囊放在地上。

    翻找湿巾时，她才开口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感染者。”

    她正式给我设置了一个称呼，大概是看见我小臂上的源石结晶了。

    “你不说这里是坟场吗？”我半睁着眼睛，用湿巾在脸上画圈，“你说说，跟炎国的阴曹地府有什么区别和相似之处？”

    “嘁……”她不屑地用眼神剜了我一下。

    “你应该说这里有什么嘛。”我提醒他。

    “感染者，和你一样的感染者，活着的，还有死了的，”她再次愤怒起来，“在这里，我还没有见过没被感染的！都是因为你们感染者，我们被赶到这里来，然后又被感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就被杀死！在臭水沟旁边带着一身病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那这里以前的人呢，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呢，这里以前的感染者呢，以前就得病的人呢？”我问。

    她本还想说什么，但是却突然顿住了，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可思议和觉得对方不可理喻的表情。

    她张嘴又闭上，眼睛一瞬间亮得有些过分，然而很快，就像刚才一样，她那积蓄了很久的底气不知道泄露到哪里去了，她就像一个扎破了的气球一样，连带着这副破烂的身躯，萎缩成了一坨胶皮。

    之后她偏着头，呆滞地看着我，但其实眼前的焦点并未聚集在现实中的任何一处。

    她显得很有侵略性，带着不言而明的仇恨，却未必对我有什么恶意，因为这里仍然有下水道那种奇怪的，混合了纯正的恶臭，可怕的骚臭和恶心的腐臭的气味，无论像不像我一样戴着面罩，估计都难以表现得心平气和。

    这个姑娘脸型很标致，至于眼睛，也很大，我现在才注意到，它们待机时尺寸就不小，瞪起来更是很有气势，当然这不是问题，眼睛大可说是有神，眼睛小可说是朦胧。

    这时我觉得她还是挺关心我的，在发现我是感染者前，她是不想我也感染，而她本身也很可怜。

    “你不要中立组织的帮助，那我教你两招防身如何？”我站起来说。

    然后我打了几个实用的套路，分别是挡招，接招，拆招，简单实用，如果对方不是脂肪肌肉混合型大壮汉，甚至不需要很强的臂力。

    “看好了吗？这就叫接化发！”我找了三个简单易懂的单字。

    她不再呆滞了，现在她眼睛里的呆子是我，眼角甚至带上了一丝丝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