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虎耳山出身的狐妖丹桂花月,生平头一遭被人劫持。
对方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他将我摁在地上,一手如铁钳般拿捏住反剪的双手,一手抓着一杆长枪前端,锋锐枪尖悬在我的脑袋边上,灯光映在那白晃晃的枪身,刺得我睁不开眼。
劫持我的男人其实是条龙,金角绿鳞龙,我勉强能看得到他额头两边鹿茸似的一对金龙角,也能看见他鬓角连到脖颈去的碧绿鳞片。
这龙穿着一袭黑衣,神情紧张地环视着四周,和达官贵人们兵刃尽出的一众护卫对峙。而我的四姐蜜饯海棠慌慌张张地在招呼着那些护卫“不要冲动,各位不要冲动,我妹妹还在贼人手上呐!”
我眼珠一转,看向了别处的另一位,虽然知道这场合时机都不对,但我依然忍不住地在想一件事,一件往事。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新年,尽管娘亲不住抗议,但父亲还是把洞里头收拾干净,弄了些神龛香炉牌位之类的,然后带我们去上香祭祖。
我、大姐、还没出去打拼的四姐和难得回来一次的二姐,跟在父亲身后,各自捧着几炷香,跟着父亲的动作一鞠躬——“晚嗣童阳,携长女屠苏萤、次女云片雪、四女蜜饯海棠、幺女丹桂花月,代三女花茶剑,礼敬各位先祖,请先祖佑我阖家平安,一家老小健健康康。”
说到“三女花茶剑”的时候,大姐和二姐的尾巴都剧烈地摇动起来,四姐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不到姐姐们的表情,却感受到了姐姐们的怒意。
实际上,我只知道我的三姐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私自出行,没了踪影。但也只知道这些了。对三姐的记忆,就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笑容了。
后来祭祖结束后,我偷偷问了父亲关于三姐的事情。父亲苦笑:“花茶剑那孩子,从小就叫人不省心,后来她还自己跑离了家,在外头闯了许多祸,搞得臭名昭著,都跟你娘亲齐名了,说是‘杀人枣珠帘,祸世花茶剑’,不会再回来啦。爹被逼的没办法,还得对外说是逐出了家谱,不认这个女儿啦...”
我又问父亲,为什么又祭祖时说要代她祭祖,求先祖赐福她平安。父亲只是神情复杂地摸了摸我的头,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落寞表情。
“因为爹知道,花茶剑虽然脾气死犟,但其实是个好孩子。”
这句有些答非所问的话,让我对三姐产生了奇怪的印象。
二
我在长安城里呆了一个月了,四姐对我很好,她看出来我的局促不安,很好心地没有安排我去跟着她麾下的打手们去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让我天天去铁画赌坊二楼或者地下室看那些真正的赌徒的狰狞嘴脸和卑劣言行,而自己则去经营别的产业。
她说这么安排,是希望我能对“冷酷利己”这一概念有所领悟。
当然有时候四姐也会给我放个假,她会带我出去,在长安城走街坊,喋喋不休地跟我介绍:“妹妹你要是再早来一些时日就好了,长安呀,逢年过节都有花灯,可好看了...”
要说一点都不期待、不憧憬,那是假的,我也想看看花灯遍地的长安城长什么样,但长安城这繁华的地方对我来说不适多于舒适,车水马龙的街道、千奇百怪的行人,每一样都让我这只乡下狐狸感到不安。
所以当四姐热情地告诉我她另有一个产业“银钩台舍”,信誓旦旦地说那里是专供达官贵人们娱乐的销金窟,想要带我去“见见世面”的时候,头拼命地摇头。
四姐当时就不满意地捏我的耳朵尖,说:“给我去!父亲叫你来,不就是想让你见见世面嘛!走!”
她不由分说地拽着我的手上马车,载着已经无法拒绝的我辚辚远去,而四姐得意地摇着尾巴向我展示她的这台内装豪华的马车,在看到我被惊艳的表情后,满意地跟马车夫隔着车厢交流:“哎,马老三,咱新上的那个货怎么样啦?”
“哦,掌柜放心。”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和之前来的一样,都是刚开始叫得凶,寻死觅活的。软硬兼施之下,也还是就范了。教的都听,该学的都肯学。说实话,她小曲唱的还真不错,有天分!”
“呼呼”四姐捂住嘴,眯着眼睛偷笑起来,身后毛茸茸的尾巴跟烛火一样摇来摇去,而顶上的耳朵更是跳舞似的抖着“看来这次能卖个好价钱。”
“姐姐。”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这个货物,莫非——”
“不用莫非,就是你来的哪天跑来闹事的女侠。”四姐理直气壮地叉腰道“因为今儿有个贵客要来,我打算去银钩台舍就是想把她和她妹妹一并卖了。”
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回头又叫:“对了马老三,你们没碰什么不该碰的部分吧?”
“您安心”车厢对面笑起来“按足吩咐,绝不让那姑娘折损贞操!”
我的心中涌出不安,各种各样的不安。我扯了扯得意洋洋的四姐的衣袖,问道:“姐姐,那、那些老爷们要是看上了我们怎么办,我、我可——”
四姐一把捏住我的脸,宠爱地揉起来,笑说:“嗐,瞎操心!你以为谁都能跟咱二姐一样啊?不怕跟你说,就是你自己主动献身,人还不一定要呢!‘狐妖们会媚功,会勾魂会采补’。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爷们怎么会随便冒着风险去跟狐妖玩?他们又不缺女人。”
“不过啊,妹妹你原来还是个雏儿吗?嗯?哎呀哎呀,要不要给妹妹寻个好男儿试试滋味呀?”
四姐嘻嘻笑着,扑过来抱着我开始玩尾巴,我一面挣扎一边叫苦,但她却越发起劲。
三
结果,我还是来到了这银钩台舍,和四姐说的一样,这里确实非常非常豪华。曲折迂回的石桥跨过清澈的荷花池,池面坐落着几座大大小小的浮岛,以及莲花样的灯饰。各个浮岛在荷花池上游走,上面各自载着一名舞女或者歌姬,弹唱表演。
我和姐姐陪着一位据说是大官的人坐在岸边的凉亭里,我一开始总觉得这种大官肯定不待见我这种打扮得跟武师似的乡下狐狸,结果他意外的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也没做什么过分的要求,就只是静静喝酒,也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只讷讷地说了声大人晚好。他没什么回应,姐姐摇着尾巴向他赔笑:“少卿,咱最近又来了新的美人,您要看看吗?”
这个“少卿”很明显有了兴趣,他放下酒杯问:“说一说?”
“这个嘛,是咱最近入手的,品相好,也未经人事,更不得了的是,武艺不错,是您好的那一口呢!”姐姐绘声绘色的介绍道“当然啦,不止是这些,剩下的内容,先让咱卖个关子。今晚正是新品首秀呢!咱去准备准备。”
说罢,姐姐行了个礼,拽着我的手往外走。结果没走几步,有个和附近的侍女同样打扮的小姑娘神色慌张地在台舍外挥手,像是有急事要抱,姐姐一看不对劲,赶紧撒手跑了过去,听了那小姑娘的几句耳语,脸色骤变,狐耳跟装了弹簧一样噔一下竖了起来。
然后她什么也不说,掉头就往一处跑,我赶紧跟上去。姐姐跑进邻近的一座建筑,翻开一扇石门,进入一个密道一样的地方,在一段曲曲折折的路径后,我来到了一处牢房一样的地方,这里几个神色古怪的纹身大汉束手束脚地站在一边着,旁边的牢房空空如也,姐姐脸上已只剩怒容,她抓着一个头目似的汉子的衣领,咆哮道:“人呢!那么大的两个黄花闺女呢!”
那汉子虽然膀大腰圆,但是被四姐吼过之后却没出息地用哭腔回答:“不知道啊,掌柜!真不知道咋回事!片刻之前姐妹俩明明都还在的...”
姐姐气得怒目圆睁,她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了那汉子一记耳光把他打得摔在一边,他苦着脸摸着被打肿的腮帮子,根本不敢反抗。
但是姐姐显然还不解气,她又抬起了右手,那汉子见状缩起身子,姐姐一看更气了,大喊一声“你还敢躲!”手中青光乍现,爆出一团狐火猛地朝那汉子射去,烫得他嗷嗷乱叫。
打出一团狐火后,姐姐的狐耳忽然耷拉下来,肩膀也低垂,就连毛茸茸的尾巴也都萎靡了,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动也不动。
“完了,全完了,刚还夸下海口呢...”姐姐失魂落魄地回头,僵硬地向我走来,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呜!妹妹呀,你可怜的姐姐,可能要嫁给到鸿胪少卿家当小妾啦...”
那两位女侠看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逃了出去,而我的姐姐看样子可能要遭?
我惶恐地抱住姐姐,安抚道:“姐、姐姐!我们去好好解释吧,我看那位大人脾气很好,这事好好道个歉应该——”
没想到四姐鼻子一红,扑进了我怀里,一边用脸蹭着我的胸一边哭啼啼地叫起来:“呜哇!全完啦!要死啦!明明人家调查过,那什么夜王剑苗奈何只不过是个河北十剑第八位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有本事救人的——”
我抱着四姐的脑袋不住地给她顺毛,嘴里说着“乖啦乖啦,一定会有办法的”这样的话,却自己也忐忑不安,我知道四姐不是个容易慌张的人,这次可能真的摊上大事了。
“咚咚咚。”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又有人沿着密道走了下来,来人锦衣华服,腰间挂着一柄连鞘也鎏金的长剑,从步履来看应该是个功力深厚的高手。
他下楼梯走了一半,看到了我们,面露喜色,拱了个手道:“哟!掌柜您原来在这儿啊,恭喜了!大人看得很高兴,一拍大腿说买了!”
四姐的耳朵又跟装了弹簧一样猛地竖了起来,打了一下我的下颌。她急忙忙地摆脱我的怀抱,难以置信地朝那人回道:“等等,您说什么?”
他道:“我说,大人看上您这次的货啦!大人还说,掌柜的这次随便开价,他要定了!”
这个事态发展令人始料未及,姐姐回头,与我面面相觑。
四
我和姐姐飞奔向台舍的荷花池,那里除了鸿胪少卿还有他带来的一大堆护卫、仆人,以及“朋友”还有他的朋友们的护卫、仆从...而似乎因为鸿胪少卿喜欢清幽,所以那么多的人,几乎都默不作声地欣赏着银钩台舍原有的姑娘们的弹唱演出。
但就在我们离开的片刻之内,那里的气氛居然变得炽烈起来,一大群人山呼海啸地喝彩,我们能听到许多人在喊“好!再来一个!”
在这鼎沸的人声中,四姐似乎不敢冒进,她偷偷摸摸地带着我往凉亭去,鸿胪少卿看到我们回来了,喜形于色,说:“可以啊,掌柜,你这次放出来的,还真是个惊喜!”
可在收到答复前,一阵喝彩声又让他急不可耐地回过头去看表演了。
而我和姐姐,都直愣愣地看向了荷花池上最大的一座浮岛。
那上面,有一只狐妖在舞枪。她有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着一身街上少侠们流行的青布衣衫,头上一双狐耳,一只像是焉了的花朵一样伏低,另一只却正常竖起,身后的三条尾巴伴随着她舞枪的动作甩动,竟也有几分威风之相。
四姐看到她的时候,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她瞠目结舌,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那陌生的狐妖枪尖一挺刺入池水,泛出一阵涟漪,她忽然朗声颂道:“种得善因结恶果,又何异杀人放火?”
她英气十足的声音一出,四座肃然,她莞尔一笑,将枪尖往上一挑,一道气劲涌出,卷起数朵荷花,只见她扛枪在肩,又唱道:“仗剑赴险除灾祸,恩仇却只凭升斗。”
在这逐渐掺入了悲怆之感的颂唱声中,狐妖枪影飞散,将荷花碎成无数粉白花瓣纷纷落下,而她舞着长枪,声中带出了自嘲之意:“但见寡弱哭涟涟,怎知毒计腹中谋?”
说罢,狐妖回身将长枪插入浮岛的地板上,回身落座,一手执纸扇,一手拿抚尺,继续开唱:“施恩行义好风流,哪料孽障满身后?”
“不可能啊?”我侧目,发现四姐额上渗汗,嘴里喃喃自语“不应该啊,怎会是她...”
忽然,我感觉到一股视线,来自那个狐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