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自西向东绵延数百里,南北向却不长,本是连接河西与吐蕃一条十分重要的通道,奈何自河西大地动之后,山上的土石空前疏松了起来,短短两个月内,便出了数十起过往商旅与行人被落石击中的惨剧,一来二去,便几乎没有什么人走这条路了。
虽正值七月,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自进入吐蕃境内,暑气便已经慢慢消散,此时抵达陇右,到了晚上凉意更甚。
顾琳琅裹了裹身上的薄披风。
马车里到处弥漫着安胎药的味道,方才实在有些受不了,便自己骑了匹马,此时走在深山中,冷风嗖嗖地刮,方想起坐车的好来,只是权衡利弊,咬了咬牙,到底是没吭声。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隐隐有火光,想来便是廊州的西城门了。
待队伍渐渐靠近,终于引起了守城的侍卫的注意,举着火把往路中间凑了凑,看清了傅璟宁身后乌泱泱的人,不由生出些警觉,将人拦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傅璟宁抿了抿唇,顾琳琅之前编的那套说词,要叫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着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扶不上墙!”顾琳琅地+小声嘀咕一句,翻身下马,笑着迎了上去:“南诏,从南诏来,那边在打仗,你知道的,兵荒马乱的,村里的人饭都吃不饱,便集结了附近几个村镇的壮劳力到河西去谋生路,家里的妻儿老小总要活下去不是?大哥您给行个方便。”
说着上前,将早就准备下的两个银锭子塞进那侍卫手里。
来之前便拖阁罗凤在太和城里给每个人都搜集了寻常百姓的衣服,这批临时征收的军队又老的老,小的小,看起来,还真与逃荒的流民没什么区别。
加之那侍卫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两眼登时便放了光,便更顾不上去斟酌顾琳琅这一番说词的合理性,正准备放行,突然想起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城里刚下的令——“但凡有怀孕的妇女经过,一律拦下。”
“你们这里面,可是有怀孕的女子?”那守卫说着,一双眼睛下意识在顾琳琅小腹瞟了瞟。
本来这一问,傅璟宁刚松了一口气,信已经到了哥舒翰手中,且他已经马不停蹄地或亲自、或着人赶来了廊州,至少说明对闵欢肚子里这个孩子,是十分在意的。
可那侍卫这一瞟,又给傅璟宁瞟得火冒三丈,将顾琳琅往自己身后一拉:“都是些做苦力的男子,哪有什么怀孕的女子?”
偏偏这一拉,坐实了“做贼心虚”这四个字,那侍卫手里的银子顿时就不香了,毕竟再多的银子,没命花又有什么意义?
“既然没怀孕,你藏什么?”那侍卫说着,一边召唤身后不远处的同伴,一边便作势去拉傅璟宁身后的顾琳琅,“哥舒大人亲自下的令,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真被你们浑水摸鱼了去,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傅璟宁本不是个冲动的人,也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的大道理,奈何每次只要一涉及到顾琳琅,手就永远比脑子动得要快上半拍,眼看那侍卫的手就要攥住顾琳琅的手臂,“刺啦”一声,手中的剑已经出了鞘。
第一套“悄无声息混过去”的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顾琳琅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远处被簇拥在队伍中间的马车,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启动了第二套作战计划。
“你是个什么东西,就敢摸老娘?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不待傅璟宁动手,顾琳琅往后一退,避开侍卫的手,同时绕到傅璟宁另一侧,猛地抽出傅璟宁只出了一半鞘的剑,不管不顾地指着那侍卫,看得傅璟宁一阵心惊胆战,“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
傅璟宁配合默契地对身后几个提前打过招呼的、人高马大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几人扛铁锹的、拿出头的、举棍子齐刷刷上前一步,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半圆形,大有一言不合就干架的趋势。
也就在这时,几个同样打扮的侍卫听到动静,也从开了一条缝隙的城门中跑了出来,走在最后面的男子服饰与旁人都不一样,显然是这些人的头儿。
顾琳琅的咋呼声,身后众人故意捣鼓出来的嘈杂声,与侍卫们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在寂静的夜里十分突兀,再加上几个围成半圆形的士兵体型实在高大,因此此时此刻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抬着什么东西,从众人身后顺着大非川的山脚一路向北去了,无论是行踪,还是动静,都被掩盖得瓷瓷实实。
“怎么回事?大半夜的,还叫不叫人消停了?”最后抵达的男子体型壮硕,侧腰处别着一个狰狞的鬼面,正是在凉州吃了闷亏,被哥舒翰发配到廊州受罚的倪钦。
本来对他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来说,来这破地方守城门就够憋屈的了,守的还是个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的侧门,平日里能闲出屁来,偏偏今日鄯州传来的紧急任务,一个时辰之内,他带人跑遍了四分之一个廊州城的大小医馆和药铺,目的竟是打听一个怀孕的女子,他鬼面将军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如果在凉州那次不算的话。
如今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这十几日都没经过几个人的西城门外竟出了幺蛾子,这不明显跟他过不去么?是以难免一开口就带了火气。
只是待看清傅璟宁那张脸,方才还怒发冲冠的脸上便瞬间精彩了起来,先是一怔,继而是难以置信,待再三确认了之后,转而又成了惊恐。
“你……你你……”
“我怎么了?”傅璟宁睨他一眼,却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毫不客气地对着他的痛处戳了下去,“没想到竟有一日能在这里能看到倪大将军,实在幸会!”
倪钦却没心思注意他话里的嘲讽,作为哥舒翰的心腹之一,傅璟宁为何会去南诏,他也是略知一二的,如今唐军在南诏兵败的消息已然传回了长安,可此时,作为征南军副将之一的傅璟宁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怎么没死是吧?福大命大不行么?谁规定出征便一定要战死沙场?”顾琳琅阴阳怪气地道,看着倪钦一副吃了死苍蝇的表情,心情舒爽了不少。
“那那那这些人又是——”
“废话,当然是为数不多逃过一劫的唐军了!”
最开始的那名侍卫摸了摸袖子里的银锭子:“??”
倪钦眼珠子转了转,带兵打仗的武将,虽然脑浆子稀薄,却也大致能想象得出,从南诏回长安述职,是不必经过陇右的,又专挑了这么个黑灯瞎火的时候,明摆着,这是有着其他的打算呢!
赶在倪钦将那番在肚子里打了几个转的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之前,顾琳琅抢先一步道:“听说廊州城里在找人?”
倪钦瞬间警惕了起来,寻找闵姨娘的命令是几个时辰之前刚下的,他们明明没进过城,怎么会知道?
顾琳琅像是倪钦肚子里的蛔虫般,老神在在地抱着手臂:“因为哥舒大人要找的人,在我们手里。”
这就对上了。
倪钦一阵激动,他就说闵姨娘明明几个月前就被傅璟宁扣在了凉州,后来哥舒翰派人寻了好长一段时间都寻不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廊州,现在看见了傅璟宁,这一切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目光触及不远处被簇拥在众人中间的马车,倪钦神色一凛,也顾不上招呼左右,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地掀开车门,除了半车各式各样的安胎药,哪里有闵欢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