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尚没有停止的迹象。天色阴沉沉的,那雪仍如扯絮般下着,太极宫朱红的宫墙和碧绿的琉璃瓦皆被掩藏在厚厚的积雪里,放眼望去,天地间唯余白之一色。
皇帝早已下令各级官员休沐,自己也歇了政事,歪在两仪殿的榻上,旁边杨宝林立在地上,正在唱一支江南小调,歌喉婉转,情意缠绵。皇帝眯着眼睛,手里随意拿着一支玉笛,在小几上打着节拍,室内炉火正旺,虽是寒冬腊月的天气,他也只穿着一件江牙海水的九爪龙白蟒袍,系着一枚龙纹玉佩,头发高高梳起,用一只玉簪固定,看上去到似是一位性格温和的公子哥儿,而不是生杀予夺的皇帝陛下。
那杨宝林一曲唱罢,走到皇帝跟前,娇声道,“陛下,奴唱得可好?”
这杨宝林是皇帝还是太子时,途径江南,当地官员赠送一个歌女。水乡长大的女子,最是体贴人意,更难得的是,她有一副珠圆玉润的好嗓音。皇帝每每疲累时,便爱召她在身边唱个小曲儿放松,自是惬意非常。
也正是因为她的这般好处,皇帝登基以后,便封了她为正六品的宝林,位份远在其他侍婢出生的嫔妃之上。此时听她撒娇,皇帝便伸手揽她在怀里,笑道,“莺声燕语,玉儿的歌声,最能解愁闷。便再唱一首黄莺啼吧。“
那玉儿不敢违拗,清了清嗓子,又婉转唱了起来。
皇帝一面听曲儿,一面从袖中拿出一个叠好的小册子,展开来细细观看。这本小册子正是前些时日,李公公所进之物,上面遍记着京城中所有的名门闺秀之名,也有一些地方大员家的待嫁女子记录在内。皇帝自登基以后,诸事纷扰,前些日子,又有流民作乱之事,如今好不容易都安定了下来,他才有心思重新考量起选妃之事。
别的到犹可,皇后之位空悬,却是一件大事。便是前朝的大臣们,近日也不时提起此事,催促他尽快选后。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这册子上的名字,一行行皆是某氏女,年几何,父兄居何位,皇帝看得索然无味,脑海中便浮现起一朵娇艳的红芍药。
那个名唤焕儿的小女孩,明艳得像她的名字一眼,焕发着夺目的光芒。他还记得上次在这殿中召见她的场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端的是个美人坯子。皇帝想着她幼时只管围在自己身边,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的模样,嘴边也不禁噙了一缕笑容。这个小女孩单纯的喜欢着自己,当时的自己不过是一个落魄的太子,寄人篱下,无处为家,可她却毫不在意。
皇帝想,不如让她做自己的皇后吧,他不需要一个心机深重,跟他斗智斗勇的皇后,林焕这样直率的性子,对他来说,是最合适不过了。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存了片刻,他便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国家初定,还不是他任意妄为的时候,且不说后位,便是四夫人也要擢选高门之后,或是权臣之女,方能维系和朝臣的关系。那些在他夺位之战中立功的人家,自是要赏赐,那些中立的大臣们,更要拉拢。选妃一事,虽然名义上是为皇家充实子嗣,但实际的意义却远不止于此。所以他虽贵为皇帝,也不敢自专。
但是林焕,他是绝不会让给别人的,这朵小小的芍药花只能生长在他的庭院中,断不能飞入寻常人家。但是,他能给她什么位分呢,四夫人还是九嫔?林焕毕竟出生还不够清贵,父亲虽追赠国公,但兄长现今只是个从三品的将军,并无爵位,想来以她的身份,封个九嫔已是抬举,然则自己私心偏爱,便让她做个九嫔之首的昭仪,别人怕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心念动处,便朝门外唤道,“来人。”
门外听命的小太监忙跑了进来,垂手听命。
皇帝便吩咐道,“传朕口谕,着林将军即刻进宫见驾。”
那小太监答应着去了。这里杨宝林早已歇了歌声,娇怯怯地对皇帝道,“陛下才听了奴家两首歌,便要传外臣进宫,可是陛下厌烦了奴在这里吗?”
皇帝一心念着林焕的娇俏模样,此时见了她故作张致,便有些不耐烦,只管冷声道,“朕有事要见林将军,你且退下吧,过几日我再传召你来。”
那杨宝林虽心下委屈,却也不敢再争,盈盈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皇帝便将那册子随意掷于榻上,命宫女沏了一杯茶来,一边喝着一边盘算怎么开口。他跟林家兄妹是自幼长大的情分,如今忽然说要纳焕儿为妃,倒是有些难以开口了。况他知道林昭最是护着这个妹妹,他们生母早丧,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感情深厚,远胜寻常兄妹。万一他不同意,可怎么办?又一想,自己不以皇帝之威压人,只管以兄弟之谊相劝,想林昭必会松口答应。
心内胡思乱想着,眼睛却只管朝殿外看去,只是这长乐坊虽然离太极宫不远,但一来一回,可哪有那么快的速度。
皇帝心里有事,草草喝了几口茶,在案上随意拿了一本书,翻了几页,便丢过一边,又拿了一本,照样是看得数句,便无心再看。又起身去案上拿了一个泥金纸笺,挥笔随意写了几句,自己看时,却是《诗经》中的《硕人》一首,“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描写美貌的庄姜出嫁卫国公的诗句,为千古赞颂美人的绝篇。皇帝此时心想,朕坐拥天下,比卫国公更加尊贵,而焕儿之貌美,亦必胜过庄姜。
他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有人进来禀报道,“林将军到了。”皇帝忙命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