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寿宫的厢房,有一间小小的卧室,用一架黑白山水字画屏风隔断,外间设着香炉琴几,窗户上一应蒙着银白的蝉翼纱,月光透过那薄纱流淌进来,澄澈透明,一丝窒碍也无。绕过屏风,便是一张海棠雕花架子床,令婉一见,便认了出来,这正是自己在棠华宫旧居中的那张床榻,再看左右陈设,古董字画,与她旧居中毫无二致,心知是母妃怕她住不惯,特意为她所设。
进了内室,容太妃便屏退了左右,拉着女儿的手在榻上坐下。尚未开口,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令婉见母妃如此,忙宽慰道,“母妃好好儿的怎么伤心起来。你看婉儿,这不是好好的么。今日楚国皇姑还说,数日不见,我倒是长高了许多。”
容太妃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强笑道,“是长高了些。”又就着烛光,仔细端详了一番,心疼道,“瘦了许多,面色也不大好,怎么像是刚哭过?”
令婉忙掩饰道,“并没有哭,方才在外头被风吹迷了眼睛,揉了几下。”又故意说道,“方才我不过是在宫里闲逛了一会儿,皇兄便派人四处寻我,听说还寻到母妃这儿来了。这般小题大作,母妃,你说好不好笑?”
容太妃点头道,“他到底是对咱们心存戒备,婉儿,你在外面诸事谨慎,千万不要再有得罪他的地方了。送灵那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这孩子,也是太大胆了些,哎,叫母妃怎么说你的好。”
令婉忙拉着她母妃的手,撅着嘴道,“母妃,事情都过去了。如今啊,我是堂堂的永宁长公主,母妃也有了太妃的尊号。咱们这不是否极泰来了么?”说毕,只管滚到容太妃怀里撒娇。
容太妃见她这个样子,心里早已是无限欢喜,哪还舍得说她,一面抚弄着她的头颈,一面笑道,“到底还是个孩子,真真难为你了。”
令婉在她母妃怀里,咯咯地笑道,“在母妃跟前,婉儿可不是个孩子么。婉儿只愿,待三年守陵期限一满,便能回到母妃身边,从此我们娘儿脸再也不分开了。”
容太妃笑嗔道,“傻孩子,你哪里能永远留在母妃身边。女孩儿家,迟早要嫁人的,母妃只愿你啊,得一个好人家,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母妃也就放心了。”
令婉听了这话,早红了脸,越发把头埋在容太妃怀里,不依道,“母妃,婉儿这才回来,你就想着把婉儿嫁出去,想必是腻烦婉儿了。”
容太妃笑叹道,“母妃哪里舍得放你走,但你一日日地长大,母妃也不能不为你筹谋。”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先前你楚国皇姑为你说媒的那事,你是知道的,我还求她带了信给你。后来怎么听说,你不大愿意似的。可是那裴公子不大称你的心么?”
令婉见提起裴少君的事,只得坐直了身子,低声答道,“母妃,我跟那裴公子也不过是数面之缘,哪里谈得上称不称心。只是眼下,婉儿一心为父皇守陵,不愿去想婚姻之事,所以回绝了。”
容太妃听她这么说,便劝道,“不是这话。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到了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出了门子了,就是缓些儿的,也都有了婆家了。可是你呢,到如今还没个音讯,你楚国皇姑也是一番好意,你这孩子,便是不愿意,也不该一口回绝了的。”
见令婉还是不答,便又问道,“你既然见过这裴公子,他是怎样的人?说给母妃听听。”
令婉不忍扫她母妃地兴致,只得如实答道,“裴公子形容清雅,为人沉着大方,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他父亲权势太盛,与皇兄走得也近,婉儿不敢与他深交。”
容太妃听了便点头道,“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好,既然楚国和你都这么说,看来这位裴公子确实不错,虽然安西偏远了点,倒也......”话未说完,只管低头沉思。
令婉听她母亲言语,怕是已有允婚的意思,心下一急,脱口道,“母妃,您莫要多想了。婉儿...婉儿是决计不会嫁给裴公子的。”
容太妃见她如此说,不禁纳闷道,“这可奇了,你既然夸他好,却又坚决不肯嫁她。你又不是那惯会害羞的性子,这是怎么说呢?”
令婉只管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垂首不答。为什么这样坚决?她自己也有几分糊涂。论容貌,论才华,论权势,裴少君都是一等一的儿郎,放眼这京城中,有几人能与裴公子比肩。可是她知道,自己偏偏无意于他,所以,从未向过答允。
是的,他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令婉想着,心中却浮凸出另一个少年的影子,那影子斜倚着宫巷的墙壁,抱手而立。他飞扬的凤眸隐忍着痛苦,声音喑哑,在她耳畔响起,一字一句,皆如叹息。他禁锢自己的双手坚硬如铁,怀抱却温暖如夏,顷刻便点燃了她周身的血液。他冒犯了自己,复又救了自己。
今夜种种,如梦如幻,在令婉的脑海中闪过。一时间,真个是柔肠百结,思绪万千,皆不能分辨。然而无论她怎么想,林昭这两个字,在她的心中已有了分明的印记,从今以后,令婉再也无法将这个飞扬佻达的少年将军视作陌路之人了。
容太妃见女儿只管沉吟不语,心下一动,便低声问道,“婉儿,你如实对母妃说,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