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总师室,于翠峰坐立不安,焦躁地来回踱步。每次创作前,他都有这种感觉,正如一个母亲孕育胎儿的过程,刚受孕时,有那么一种小小的愉悦,更多的孕期内的强烈痛苦和对胎儿的惴惴不安。“艺术之原始,系人类情绪的一种冲动,以线形颜色或声音举动之配合以表现于外面。”这是张若谷大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他老师林风眠的名言。此时此刻,无数飘忽的念头在他头脑里闪过,作品的轮廓时隐时现,一切都还朦胧,一切都还飘忽,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他必须要忍受这种创作初期酝酿时的苦痛。
他强迫自己坐在办公桌前,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浓茶,一边拿着一只碳素笔,在一张接一张素描纸上,迅速将自己迸发出的各种奇思妙想固化在纸上。不知不觉中,他的桌上,已经摊开了一桌子图样。
一个杰出的陶瓷工艺大师,必定是一位美术大师,因为每一件陶瓷精品,都是一幅精美的立体图画;素雅的青瓷,如同中国传统的水墨;而华丽的粉彩,则像西洋绚烂的油画。张若谷让越窑青瓷重放异彩,与他在法国跟随林风眠大师学习了多年国画和油画不无关系。但即便最优秀的美术大师,也不一定能成为陶瓷工艺大师,因为一件完美的陶瓷作品,需要从从陶土挖掘开始,经碾碎、和泥、醒发、制坯、晾晒、修边、施釉、画工、烧造等几十道手工工序,再经过上千度高温的淬炼后,才能将一块地层深处的泥土,涅盘重生、华丽羽化,蜕变成一件美轮美奂的瓷器。其中每一环都很关键,不仅仅需要才华和认真,还需要一点点必不可少的运气。
于秋峰停下笔,一张接一张仔细审看,挑选出更符合心意的作品。突然,他听到有清脆的敲门声,于秋峰抬头一看,只见陈仙琼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快进来坐吧,这里太乱了。”于秋峰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地收拾着桌子,一边将陈仙琼让进办公室,随手关上门。
张若谷是陈仙琼堂姑父,张白露是她表姐,所以她去“天青别院”,人家不会说什么,但专门上门找于秋峰,不免会引起旁人的联想。
陈仙琼瞟了一眼摊在桌上的草图:“忙什么呢?”
“市里面承办了陶瓷博览会,我准备创作几件作品参赛。”于秋峰说道,“你来研究所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没有急事就不能找你了?”陈仙琼不满地瞪了于秋峰一眼,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你中午还不是电话催我尽快将那几块瓷片提取出来吗?我搞好了,怕你急用,就送了过来。”
“这么快!”于秋峰连忙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底座和三块瓷片,剥离得干净彻底,截面的纹理清晰可见,就像是刚发掘出来的一样。
“太好了!”于秋峰喜出望外,“仙琼你是怎么做到的?”
陈仙琼说道:“这个简单,这个修补件只是用石膏和胶水粘结,没有经过烧制,我只要敲碎石膏,将残片置于容器中,用丙酮浸泡一刻钟,粘接处便会自动脱落,然后,我用竹刀将剖面的胶水刮净就可以了。”
“师父在世的时候,曾经和我闲聊过,他身上具有的四项技艺,分别传给了四个学生:‘爬山头(注1)’的技艺,传给仙琼你了;‘掌眼(注2)’的本领,金吾学得最好;而‘搂货(注3)’的能力,则被光禄发扬光大了。”于秋峰用镊子拿出一块瓷片,用放大镜一边仔细端详,一边喃喃自语。
陈仙琼哀怨地白了于秋峰一眼:“师父还不是对你最偏心。不仅将青瓷制作技艺完全传给了你,还赔上了白露姐,另加一座‘天青别院’作为嫁妆。”
于秋峰拿着镊子的手一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