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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仁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内外,一丝光也不曾外泄。除了墙角茕茕的孤灯,这书房没有另外的光源,阴暗得仿佛要吞噬一切。办公桌上摆着雪茄盒与一支手枪,黄澄澄的子弹散落一旁。
周尔雅从来不喜欢这里。
他从小就不爱踏足书房,自从开始对黑暗恐惧之后,他更只会掉头就走。但今天,他要在这里,与父亲进行一场最后的对话。
“我想知道的,不仅是这一次凶杀的真相,也包括二十年前的真相。”
他的语气平静,并无起伏。
黑暗仍然带来恐惧,但我能战胜他。
即使在这里暗无天日,窗外仍然有明媚的阳光。
周仁山睁开了眼睛,他早就知道这个儿子会违拗他的意志,然而他今日敢于面对面质问自己,仍然出乎意料之外。
“你想知道什么?”
周仁山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在这座城堡里面,他是唯一的王,他安排了每个人的命运,就像是一张庞大的网,层层叠叠,无法挣脱。
可今天不同。
不……从那日的晚宴开始,就不同了吧。
督军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也许,在二十年前那个燃烧的夜晚开始,一切早就偏离了方向。
“你快要死了。”
周尔雅的声音中带着悲悯,也揭开了最后一层面纱,这扑朔迷离的案情背后,代表着父亲的不甘。
“这不重要。”
对于生死,周仁山仍然像以前一样不屑一顾。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人总是要死的,事实上在战场上每一秒钟他都有可能死去,二十年前,他也早该死去。延长的生命,本来就是多余的。
“这很重要。”
周尔雅认真地反驳。
“如果你还不会死,那不管怎么样,太太和我那些兄弟,绝对没有反抗的勇气,这一场惨剧也就不可能发生。他们的那些小心思会被你的威权和力量压制,不会抬头。”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其实与其说是你要死了,更不如说是你打算放弃权力,没有权力的你,和死去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已经不是你的附属品,当然会为自己打算。”
不管周仁山死不死,他打算辞去上海督军,放弃生杀予夺的权力,这就让这个畸形的家庭失去了主心骨。周尔雅当然知道这是形势所迫,周仁山甚至是在主动拥抱时代的潮流,是顺应大势,可惜对于周家其他人来说,这是在自杀。
——他们不能没有一个强大的父亲和丈夫。
一切混乱的肇使,源于此。
“好吧。”
周仁山没有眨眼,声音依然铁血,只是多了一丝疲惫。
“那又如何?”
他目光炯炯盯着周尔雅,带着讥嘲问道:“所以我的儿子,你在混乱和虚无还有恐惧之中拼出了最后的拼图吗?这一切的生死与仇恨,你都已经了解了吗?你像是小儿科一样的侦探工作,能够带给你线索和真相吗?”
“能。”
周尔雅坚定地点点头。
“我现在来找你,并不是要问你什么。”
“而只是需要你的确认。”
在踏入黑暗的书房前一刻,周尔雅已经解开了所有的谜题。
甚至……他从来不愿意面对的,那个最痛苦和恐怖的,二十年前的真相。
周仁山哑然。
他良久没有说话,仿佛消失在了黑暗中。
周尔雅并没有等待他的反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座督军公馆,本来就带着仇恨、猜疑与疯狂,愤怒与恶意仿佛四面蔓延的汽油,只要一点火花,就会引起爆炸。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在我回来的那个家宴上,宣布要退休的消息。”
这是关键的导火索。
周仁山是上海督军,位高权重,在整个国家的一盘棋中,也处于非常重要的位置。他与各方势力的关系都不错,进可攻,退可守,他为什么要退休?
退一万步来说,你要退休,为什么一点口风也不对家里人漏?反而在周尔雅回来的晚上,宣布这个消息?
你想干什么?
想让这个一直叛逆没有养在身边的儿子继承自己的一切吗?
这是老大为什么愤怒的原因,也是太太起杀机的根源。
这不需要实证,只需要一点怀疑就够了。
更何况,内部的矛盾本来就在即将爆裂的前夜,无非是大帅将一切压制了而已。
——那么,如果这种压制不存在了呢?
周仁山沉闷问道:“那么,是谁毒死了老大?”
他或许表面上并不关心,但那毕竟是他的儿子。是他三十几年看着长大的长子,他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死前的怨毒众人皆见,心中不可能没有触动。
“是太太。”
周尔雅毫不犹豫。
“这是这个宅子里面凶杀最清晰的一起。”
“大哥应该不是太太的亲子吧?”
周尔雅漫不经心地反问,却又揭开了这个家庭中一个不算是秘密的秘密。
太太的惊惶与愤怒来得太假,却缺乏最应该的悲伤。
她与老大的相处方式,本来就没有那么亲热,与她和家范的母子感情相比,老大更像是个外人。作为一个亲生母亲,在许多次选择中都会让长子让着幼子,这不是偏心可以解释的。
“还是没有理由。”
周仁山没有回答周尔雅的问题,但等于是默认,只很冷静地反驳:“如果她担心的是你,那么老大是她天生的同盟军,她要杀也是先杀你,而不是断自己的助力。”
不管真实是如何,大家都觉得周典论是太太的亲子,在这种情况下,太太为什么要自断一臂?
周尔雅叹息。
“督军,你真的觉得人都是没有心的工具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大哥活了三十几年,你觉得他没有自己的想法吗?他会一直隐忍,一直退让,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你与太太的长子,他应该担负一个长兄的责任。”
“但是……你没发觉他变了吗?”
那晚的周典论,不是平日的周典论。
平日的周典论,绝不会那么疯狂,那么怨毒,就像是狂喷毒液的蛇。
或许是因为生死关头暴露本性,但他积累的愤怒与怀疑,早就腐蚀了他的心。
他在怀疑什么?他在愤怒什么?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并非太太的亲子,一直在充当一个牺牲品的角色?
——他有愤怒的理由。
随着周典论的死去,他最后的心情已经无法确认,但他的认知,却可以判断。
周仁山再度默然。
他不关心这些小事——他觉得这些都是小事,他眼中只有家国天下,为此连最爱的女人都可以牺牲。儿女情长,与他无关,国家已经是这个样子,还在乎这些小情绪吗?
然而这些他所不在意的小情绪,却如蔓延的毒素,忠于吞噬了一切,在黑暗中再度造成了悲剧。
“还是不对。”
周仁山皱眉:“她并没有下毒的机会。”
毒下在酒里,周典论要喝哪一瓶酒,拿哪一个杯子,根本是随机的。没有人能预先知道,当然也不可能预先下毒。
唯一有机会下毒的是试图夺走酒瓶的周尔雅,这也是为什么太太的诬陷一开始能够奏效的原因。
虽然周尔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但也带来了疑问。
下毒者到底是谁。
“她下毒,早于这之前。”
周尔雅带着讥讽的笑容:“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
“作案的手法说出来不值一哂,那个酒柜在餐厅中就是陈设,那几瓶酒本来根本不会开,除非是太太的安排。”
“她在每一瓶酒中都下了毒,想要谁死,只要不阻止他喝那一瓶酒就可以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是这座宅子中每个人的救命恩人。”
“除了你之外。”
“因为你不喝酒。”
“太太也知道你不喝酒,所以才敢这么做。”
周尔雅淡淡地说出真相,让准备反驳的周仁山哑口无言。
在这个家庭里面,威权重于太太的只有周仁山本人,他如果要喝酒,没有人能阻止他。如果酒柜中每一瓶酒都有毒,那对他而言就是个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把他毒死。
太太当然是不想要他死的。
“你经常在办公桌放一杯酒,在睡前也会让仆人准备甜酒,吃饭的时候一样。”
“可我注意到了,你从来只是举杯,酒不沾唇。你收藏了许多名酒,却从不会主动打开,只会安排仆人开酒来招待客人,这也就意味着用什么酒拿什么酒的权利只归属于太太。”
“所以这一切是掩饰,你早就不再触碰任何酒精。”
周尔雅的观察很细致。
而督军不喝酒——也完全可以理解,这与二十年前那场悲剧有关,周尔雅捏紧了拳头,只觉得胸腔中一阵刺痛。
太太从来不离开督军府邸,哪怕是打麻将,也都是叫搭子来家里,自己从不外出,只说守着佛堂念经。
——倒不如说守着那几瓶杀人的毒酒。
周典论的发飙给了她机会,她眼睁睁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开了毒酒,一饮而尽。
没有阻止。
只是冷漠地旁观着。
这就是谋杀。
“证据就在眼前,之后的事态变化接踵而来,太太根本来不及换掉柜中的毒酒,现在把那些名酒拿出去检验,仍然可以发现酒中的毒素。”
周尔雅的目光落在那华丽的酒柜上,玻璃上周典论的掌印仍然清晰可见。
酒瓶上都落了一层灰,说明已经许久没有人动过它们。
——太太的杀人手段,到底准备了有多久啊?
周仁山瞪着自己的儿子:“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她愿意,可以随时杀死这家里任何一个人?”
“除了你。”
周尔雅补充。
这不是为了维护督军的权威,只是说明事实而已。
周仁山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倒是小看她了。”
他有些怅然,太太这几十年,不争不抢,不声不响,就一直稳稳待在后宅。他们俩个,本来就是没有感情的吧?但不管怎么说,也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有孩子。
依稀记得,她也是大家小姐,只是没受过什么教育,两人从来说不到一块儿去。对社会的变化,对国家的危机,她从来没有什么感触,目光永远只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如果是旧社会,她就是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妻良母。
但在这个时代,她更像是个落伍的老古董。
但是……老古董,一样能那么狠。
周仁山这一次没有问太太的动机。
他知道这个女人有太多杀人的动机了,她的忍、她的恨,周仁山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无关紧要,他让地火在这个家庭地板下流淌,只是觉得不可能有爆发的一日。
然而,终究是爆发了。
就在他打算急流勇退,用余生陪伴家人的时刻。
爆发的火山毁灭了一切。
——这很有点讽刺意味。
“那么老四呢?”
周仁山觉得有点疲倦,但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当然也想知道最后的真相。
第二个被杀的是周家范,是太太最亲的幼子,也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与支柱。他死之后,对于太太来说,一切崩溃,已经不能好的结局。
周尔雅低头。
他确实不喜欢周家范,周家范被太太宠坏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
他的死,也是底线。
“家范太年轻了。”
周尔雅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干涩,讲述悲剧的时候,往往就是这么难以酝酿情绪。
“他发现了罪行,于是被灭口。”
枪声或许不是开启杀戮的序幕,却是真正见血的那一刻,周家人的疯狂与仇恨被点燃。
“灭口?”
周仁山怔了怔。
“母亲永远不会杀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太太杀死老大,都是为了老四。她怎么可能……杀他灭口?”这完全不合逻辑,太太宁可罪行败露,宁可自己被儿子杀死,也决不可能动周家范一根手指头。
周仁山觉得荒谬。
“当然不是太太。”
周尔雅摇头:“太太的杀人计划不说天衣无缝,至少明面上看起来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老四当然不可能发现。”
“他发现的,是别的东西。”
周仁山眼睛眯了起来,他发现对于这个家,他确实了解得太少。
罪恶在他鼻子底下发源,他却一无所知。
“还有……谁?”
他甚至发现没有勇气问下去。
——难道这一切,都是迟来的报应?
“这就涉及到这东西了。”
周尔雅从口袋中掏出金钥匙,轻轻放在周仁山面前,“这东西你找了二十年,现在也该让你看到了。”
周仁山浑身一震,撑着桌面站起来。
“这就是……”
不用周尔雅解释,他很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他曾经见过,曾经不顾一切的追求过,甚至为此毁了人性与人生。
他没有得到。
——在他准备退下去放弃的时候,这东西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还有什么意义呢?
周仁山苦涩地想着,这东西居然藏了这么多年,完全违背了初衷,就算到他手里也并无大用。他已经没有征战沙场的时间了,他老了,他快要死了。
“这东西,一直在你那儿?”
周仁山忽然想到了什么,陡然抬头,冷冷地看着周尔雅。
周尔雅摇头。
“直到现在,你还是不相信。”
这是根深蒂固的本性,或许他是个开明的军阀,或许他是个愧疚的丈夫和父亲,但骨子里面,他是个狼性的军人。涉及到利益,一切都能撇开。
幸好……他已经老了。
“我是最近才找到的,当然,就算是你不退下来,我也不会把这东西给你。这本来就不属于你,你就算是拿到手了,也没有任何作用,只会造就更多的混乱和杀戮,国家并不会变得更好。”
“胡说!”
周仁山愤怒地否定:“那是现在,如果是二十年前,我得到这些,我就不会局限于东南一隅,我可以南下统合,练兵养兵,北伐中原!”
他一直有梦想,他觉得凭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一切。
“然后呢?”
周尔雅静静地看着他,带着同情。
“且不说你能不能成功,然后呢?”
“国民政府北伐成功了,然后呢?”
东北易帜,国家统一,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形式上的。国家仍然四分五裂,仍然积贫积弱,仍然受到列强的欺凌,邻邦蠢蠢欲动,民族处于最危险的境地。
如果是周仁山,能够做得更好吗?
这是发自灵魂的拷问。
如果再年轻二十岁,不……哪怕只是十年前,周仁山或许还会嘴硬。但是现在……他忽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他要退下来,不也是因为知道这一切不可为吗?
不说他即使北伐,也未必能够战胜直系和奉系,就算胜了,他能比现在软弱的国民政府做得更好吗?
不能。
就像是现在,他迫于国内外的压力,只能准备下野。如果占据更高的位置,他也仍然无能为力。这不是简简单单能够解决的问题。
婉如是对的,他确实并非有资格掌握这一笔财富的人。
就算他得到了,他也找不到救国的道路,一样只是在瞎折腾。
那时候太年轻,他不相信。
现在,他信了。
——也晚了。
“但是藏得也太久了些。”
终究心里还是意难平。周仁山轻声嘀咕:“藏得太深了些,就算在我手里再没用,至少也能发挥点作用。要是能多有一个师,也许就……”
像滚雪球一样,如果能够拿这一笔财富作为原始积累,二十年或许能够给他更多的资源,或许就能顶住列强的压力,或许就能……
“你也许不相信。”
周尔雅声音尖锐:“在最后的最后,母亲是打算把它交给你的,即使是临死之前,她也给你留了信号。只可惜你从来不曾关注,也就错过了。”
这些秘密的讯息,母亲不只是留给自己,同样也是留给督军的。
如果周仁山能够多想一想,多看一看,他应该比周尔雅早二十年发现这一切——那时候一切都还在周家,痕迹和细节也未曾被时光泯灭,更容易找到。
可惜他太忙了,他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他要去打仗,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来证明正确。
所以他不回头看。
他也害怕回头看。
“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