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第2页)
周仁山有些恼羞成怒,他不想再提过去:“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已经捐给了抗联。”
周尔雅毫不犹豫,“从我拿到手那天,立刻就发出了联络,他们也早就过来准备收取。目前东北是最大的威胁,抗联最需要军饷。”
日本人在东北的威胁已经付诸实际,摩擦不断,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争,抗联是抵御的第一道防线。正如周仁山所说,财富藏于地下毫无用处,在抵抗外敌的时候,只要能够发挥一点儿作用也是好的。
“好,好。”
周仁山并没有愤怒,他有一瞬间的失落,但他也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忽然抬起头:“所以秋小姐就是那个联络人对不对?”
他到底曾是枭雄,脑子并不差,秋珍与周尔雅奇怪的关系,让他觉得很诧异,现在联系起来,只有这一个可能。
“不错。”
周尔雅点头:“她已经回东北了,你抓不住她。”
“我怎么会抓她?”周仁山愤怒地摆手:“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是爱国的!”
他也曾有朴素的理想,只是迫于形势,做过许多不心甘情愿的错事。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不会含糊。
周尔雅点点头:“我相信你。”
年幼的时候,他对父亲只有恨意,但现在有的时候他也能够理解父亲的无奈。这是时代的无奈,是世界的无奈,他相信父亲仍然是个一腔热血的军人,只可惜已经很难再有机会证明自己。
周仁山似乎很在意儿子的谅解,他呼了一口气,又闭眼说道:“慕容小姐不会误会就好。”
因为秋珍,慕容似乎有些吃醋,不过在周尔雅蒙受冤屈的时候,她仍然相信奔走,说明对自己这个笨蛋儿子还是一片真情。儿子既然没有移情别恋,那或许年轻人还能有美好的未来。
“话题岔开了。”
周尔雅默默把话题转了回来。
他理解周仁山想要拖延不想继续听下去的原因,因为之后会更加残忍。
只可惜,真相就是这么残忍,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无法回避。
只能一鼓作气。
“这就是家范遇害的诱因。”
周尔雅冷酷地指着钥匙。
周仁山沉默,双目血红。
他能够预料得到。
这东西在二十年前带来了悲剧,二十年后,继续带来悲剧?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周仁山忽然有这种感觉。
“这一大笔银元要运往东北,怎么也不可能不露痕迹。日本人发现了秋小姐的行踪,另外也不知从什么渠道获知了我们周家有这一笔藏宝的线索,所以,他们要在周家找一个突破口。”
周尔雅静静地叙述着。
“所以他们找了家范?”
周仁山神色终于变化,抑制不住的愤怒从眼神中透出。
“不。”
周尔雅摇头:“他们找了禹贡。”
“老二?”
周仁山面色惨白。
他瞬间明白了周尔雅所指。
家门不幸。
周禹贡一直热心交结狐朋狗友,态度上也颇为亲日,被周仁山训斥过几次。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做汉奸!
“禹贡想要立功,就一直在查探这一笔藏宝的消息,他找过我好几次,我一开始没有觉得什么,只以为他自己贪心。但他偷听到了我和秋小姐说话,竟然想去报告日本人,在东西上船之前拦截。”
周尔雅的语气很平静,但周仁山听得出来那平静之后的惊雷。
“家范又不小心发现了这一点。”
“他不知道禹贡要找的人是日本人。”
如果知道,他胆子不会那么大。周家范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色厉内荏,真要遇到什么事肯定就怂了。
“他想要分一杯羹,就去找了禹贡。并且威胁说如果不给他一部分,他就会去向你检举,这是禹贡万万不能接受的。”
周禹贡最怕自己的父亲,更怕父亲知道自己当了汉奸。
父亲现在说要退但还没退,在日本人的势力彻底接管上海之前,周禹贡绝不敢暴露,除非他躲到日租界去,否则周仁山真的会亲手毙了他。
“所以……”
接下来的情景,可以想象。
周仁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们小时候的关系很好,老大年纪大些,你又出了国,都是老二带着老四一起玩。想不到……”
一枪爆头。
死不瞑目。
周家范尸体脸上的惊疑,深深震撼了周仁山,他终于知道他眼睛为什么睁那么大。
只是想跟兄长敲一笔竹杠,怎么就迎来了杀身之祸?
他死都没明白。
周仁山沉默了许久,他总共只有四个儿子,现在已经死了三个。
另外一个,从小就不亲。
“所以,老二是那边的人动手?”
他耷拉着眼皮问周尔雅。
“是。”
周尔雅没有否认。
这确实是他的亲兄弟,但他已经黑了心肠,要去当汉奸,要将抗联的军饷献给日本人。周尔雅没有任何立场去救他。
“是秋小姐?”
“是。”
周尔雅点头:“她解决禹贡之后,匆忙离开,只给我留了个记号,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细节也是我推理出来的。”
能够在督军府动手的只有秋珍,在杀死禹贡之后,她还有机会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利用韩虞和慕容来访脱身远走,一点都不乱,可说是女中豪杰。
周仁山没说话。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如果我知道了这件事,也会毙了禹贡。”
这是大节,绝没有妥协的余地。
“我知道您在这件事上,没有问题。”
周尔雅难得的用了敬语。
周仁山是个复杂的人,他是旧时代的军人,有许多坏习气无法改变,但他确实爱国,确实有自己的底线。这一点,也是周尔雅还承认这个父亲的原因。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周尔雅摊手,“夫人发疯,觉得一切都是我做的,决定杀了我再自杀。”
这就是督军府最后的混乱和杀戮,死了许多人,如果不是蔡副官与韩虞,可能周尔雅与周仁山都会死,他们也就没有机会在这昏暗的书房中进行着最后一场父子的对话。
“这么说来,案子就很清楚了。”
周仁山忽然很冷漠,仿佛事不关己。
他计算着:“太太杀了老大,老二杀老四,被抗联义士处决,太太发疯,想要杀我们所有人,结果只杀了自己。”
说起来很简单。
但这就近乎灭门惨祸。
即使是什么风浪都经过的督军周仁山,临到老来,也很难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他红着眼。
“然后。”
周尔雅淡淡开口:“接下来的事,其实与这次的案件无关,但那个人也是我们的家人。因为这件东西的存在。”他指了指桌上的钥匙,又说:“就与二十年后的杀人案扯上了关系,我只想问问你,当初,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周仁山的情绪在一刹那崩溃。
“失火!你明明知道是失火!那天晚上我和你妈吵架,然后离开了家,谁知道突然失火,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你知道的!”
这个故事早就重复了一百遍,当初的报纸上也是这么登的。
周尔雅笑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这个家的毒瘤都已经爆了,那当初这根子上的恶,为什么还要藏起来?”
他盯着周仁山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那天晚上,我其实在房间里。”
什么?
周仁山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儿子。
“不可能……那里都烧完了……”
如果周尔雅在房里,那他怎么能活下来?
周尔雅闭上了眼睛,回想起那黑暗中的熊熊烈火。
“你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来。”
窗帘后的绝对黑暗,与房中燃烧的火焰,这是他最恐怖的回忆。
明明是黑暗的,偏偏灼热,偏偏光明,令人更加绝望。
“我当时年纪太小了,只看到了几个片段,只听到了几句话,所以一直在拼凑那一晚的真相。”
周尔雅缓缓说着,直面心中最大的恐惧。
如果无法找出沉没在时间里面的真实,他永远也无法逃脱对黑暗的恐惧。
甚至……不敢向往光明。
“一开始,是你和母亲吵架,为了这个。”
周尔雅又指着钥匙。在得到这一批藏宝之后,他最后也找出了所有的讯息:“母亲的家庭在南洋筹集了一批捐助,数目非常庞大,准备捐献资助国内的建设事业。不过乱哄哄的,母亲其实也不知道该捐给哪一方。当时国民政府尚未成立,暗流涌动,到处都在争权夺势。”
“她不吝惜钱财,只是担心明珠暗投。”
“当时你知道了这一笔捐献的存在,就希望她拿出来给你买军火,用来发展军队。”
从周仁山的角度来看,这一点都没错。妻族募集的军饷,当然该归他来用,何况他也不是为了个人的势力发展,也是为了练兵救国,他不理解一向支持他的妻子为什么会断然拒绝他的要求。
“这有什么不对吗?”周仁山咬牙切齿。
“当然不对。”
周尔雅摇头:“母亲的想法很简单,这一批捐献不是给你们这些军阀来扩充自己势力的,你们无法解决中国的根本问题,给你们只是为虎作伥。”
这个问题刚才已经争论过了。
周仁山无话可说。
他知道自己就算得到了这一笔军饷,在开头领先了,仍然还是一个军阀,顶多将势力扩展到江浙?那又有什么用?整个国家仍然是一团乱。
“那给别人又有用了?当时有心救国的,能有几人?”
各省督抚,各怀鬼胎,哪个真心为了国家?周仁山至少有一腔热血,其他人更是不堪!
“当时的情形无法重来,我们也没法争谁对谁错。”
周尔雅也不想评价。
“但是在你负气离去之后,居然派人来杀人。”
什么?
周仁山眉头紧皱:“怎么可能?我当晚回了司令部,婉如是我的妻子,我怎么可能害她?”
周尔雅没理他继续说道:“我害怕你们吵架,躲在窗帘后,你走之后,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只看见黑暗中一个矮个子对母亲开了一枪。”
什么?
周仁山震惊:“这你从来没有说过。”
“因为我一直认为这是你安排的,事实上,即使是母亲临死之前,也觉得是你安排的。”
周尔雅语气冷漠至极。
他一直记得母亲的话语:“你记住,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在窗帘后。你就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来!”
即使快要死了,母亲记挂的也不是自己,而是他。
如果是他的父亲下令杀死他的母亲,他该如何自处自保?
母亲在血泊中挣扎着冷静点火,抹去一切痕迹。
“胡闹!”
“这绝不可能!这是你小时候的幻觉!”
周仁山否认:“她如果想要救你,为什么会点火?你在窗帘后,会烧死你的!”
如果是母亲在最后时刻为了保护儿子而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又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选择?明知道周尔雅躲在窗帘后,还去点火,那不是让人去死吗?
这与她的安排完全相反,只能归咎于周尔雅的幻觉。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周尔雅嘴角弯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自己也怀疑是幻觉,所以看过许多心理医生,想知道为什么。大家一般的论点是,我因为目睹了母亲的死亡,并未来得及救援而生出愧疚,所以记忆编造了一个谋杀的场景,来逃避自己的责任。”
这好像还说得通。
只能是这样。
“但是……”
周尔雅抬起头,摇头:“我最后发现,我并不是逃避责任的人。而且,我也最后发现当初的那个凶手,并不是我的幻觉。”
“凶手是谁?”
周仁山霍然站起,即使过了二十年,丧妻之痛仍然让他灼伤。
“那个凶手是左撇子,穿着黑衣,用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左手持枪,用一只白朗宁手枪,总共射了六发子弹,一言不发就离去了。”
周仁山手脚发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这些细节,记录在我的病历上。”
周尔雅将一叠笔记放在周仁山面前。
“这不是我现在编造的,是我确确实实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你说母亲是你的妻子,你不会杀人,很可惜,你不止一个妻子。”
黑色兜帽白朗宁手枪,这就是太太疯狂时候的行动。
她在二十年后想射死全家,在二十年前,却射死了林婉如。
“其实,说是你害的也没错。”
“因为太太最清楚你的脾气,她知道你有可能会因为利益而杀妻,可笑的是,连我母亲都这么觉得。所以她在你们争吵之后,立刻出手,我母亲果然以为是你的手笔,所以根本没想也不敢讨回公道,只想要保住我的命。”
虎毒不食子,但连妻子都能害死的丈夫,谁又能相信亲情?
于是林婉如主动遮掩了真相,达到了太太想要的目的,甚至想让唯一的目击证人永远不要说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
周仁山脑中一片混乱。
这短短几天,他的一切都已经颠覆了。
“这还是不能解释,你母亲为什么要烧死你!”
这只能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因为……母亲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我。”
周尔雅笑了。
他把一切都说完之后,施施然起身,准备扬长而去。
“不是你这个父亲。”
“而是知道我一直会躲在什么地方的人。”
他推开门,走出了黑暗的书房,只留下周仁山一个人。
蔡副官与韩虞在外面等他,他们都带着担忧的神色,在书房外,他们也都听到了一切。
“走吧。”
周尔雅毫无留恋地说道。
督军府的可怕事件在上海滩传了许久,不过终究还是在别的喧嚣中平复,听说北平有义女复仇,为报复仇刺杀了大帅,一时间沸沸扬扬,这传奇又盖过了遮遮掩掩的督军府案。
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了方向,舆论也渐渐平息。
霞飞路,尔虞侦探社。
“你真的要走?”
韩虞极力挽留:“周督军已经通电下野,去租界当寓公了。他不在上海,根本不影响你。你不想继续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找出罪恶的真相了吗?”
周尔雅打算离开一阵子。行李都收拾好了,蔡副官提着两个大箱子。
韩虞知道他曾经想要离开,但是他与慕容轮番劝说,原以为周尔雅改变了主意,想不到还是要走。
“再说慕容怎么办,你可是跟她约好了要去看电影的!你们谈恋爱到现在连一部电影都没看过,我都看不下去!”
“你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听着韩虞的唠叨,周尔雅笑了:“我要是不走,你给我一份工作吗?”
督军府的靠山没有了,周尔雅连一毛钱都没要,除了这一处老宅,他可能比韩虞更穷。
“说什么废话,这侦探社不是你的吗?”
韩虞纠正。
周尔雅眼中笑意更浓:“现在是顾小姐当赞助人,我们才能继续营业,理论上来说,这侦探社已经是算是你的了。”
韩虞涨红了脸:“她是她,我是我!”
他气得摇手:“不跟你东拉西扯,是不是侦探社的工作给你,你就不走?”
“走还是要走的。”
周尔雅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得给我一个月假,东北那边东西到了,我得和秋小姐清点核对一下,办完之后我就回来。”
这家伙根本就没打算走!这分明是在耍他!
韩虞咬牙切齿:“你这个混蛋!”
周尔雅露出温煦的笑容,他推开了门。
门外,春光明媚。
黑暗虽然会占据一时,但太阳终究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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