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别致的园中花树欲静而风不止。
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在青翠的树间投下斑驳的影子。
假山流泉叮咚，溅起的水汽晕湿了一旁的青衫。
见父亲久未回答，眼中隐隐含着顾虑，陆北曜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道：“记得爹送我去池州的那一年，正是百家围剿的那一年，具体时间是姬伯伯送来窥天镜后的第三天。”
陆峥眼漏疑惑。怀生兄来奉贤山庄的事情极其隐蔽，他是如何知晓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们一起进了地宫。”陆北曜解释到。
秋风吹动衣襟摇曳，牵动地上的影子婆娑。
又静默的站了片刻。
陆北曜看向假山水池下溅起的水滴，深呼了一口气。
“刚去池州时年纪尚小，乍离父母，对周遭的环境充满警惕，又不敢对他人言，便总是偷偷躲在房间里哭到半夜才入睡。”
陆北曜回忆着苦笑道：“这一点北辰倒是与我一样，记得那几年，他总是半夜到我房间，哭着问我‘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刚去池州时我也总是这样想，所以娘每次去看我的时候，我都会抱着她不撒手，求她带我回家。”
“小时候娘总会编一个抗魔捉妖的故事，说我待在池州会更安全。”
“再大一点便也知道那些都是谎言，后来我就问娘，爹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怨气，您来池州的次数也慢慢变多了。”
“一开始我故意淘气，故意惹您生气，而您一直都很有耐心的教导劝解，渐渐的我也明白，您不让我回来或许是有难言之隐。”
“记得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问您，‘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当时您说等我能保护自己的时候。”
“可后来我回了华蓥，您却总是想尽办法的将我支出去。”
“我从未问过缘由，也从未抱怨过，因为我一直都在等您给我一个答案。”
陆北曜抬眼再次看向陆峥，这一次没有再等待，他直接问：“窥天镜会给陆家带来灭灾？”
陆峥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紧抿的唇微不可查的透着紧张，直到陆北曜下了最后定论，他的心一下落定。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此时是喜还是忧。
他望进陆北曜的眼睛，斩钉截铁道：“是。”
陆北曜问：“如果我没猜对，您会告诉我答案吗？”
“不会。”
“为什么？”
听着毫不迟疑的回答，陆北曜满是不解，也有些埋怨。
他是陆家长子，是他的儿子，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他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要瞒着他？
此刻陆北曜心中不由的生出许多偏激的想法。
陆峥始终平静的看着他，转身道：“跟我来。”
*
书房内。
陆峥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个旧木盒递到陆北曜面前。
陆北曜不解的接下。
旧木盒很轻，轻得好似里面是空的。
他在陆峥的目光中打开。
盒内恰如其分的躺着一卷暗黄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皮制作而成的纸张。
陆北曜又看了一眼陆峥，在他的示意下拿出纸张。
纸张触手紧实柔韧，两面光滑，离得近了便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臭味。
随着皮卷铺开，展露出上面清晰的线条，或笔直或弯曲的勾勒出空间甬道，图上还用红点细致的标注出了每一道机关玄甲。
正是奉贤山庄地宫的详尽地图。
陆北曜的视线在地图上一寸一寸的看过去，从入口到主殿，将每一条甬道每一道机关都印刻在脑子里。
见时间差不多了，陆峥问：“记住了吗？”
“嗯。”陆北曜点头。
陆峥抬手，陆北曜便将地图归还到他手中。
只见他手中催动灵力，地图腾空而起，随后飘出一道青烟，在焦臭中化作灰烬。
陆北曜目不转睛的盯着燃烧的地图。
火光在他的脸颊上忽明忽暗，照出他眼眸中的疑惑。
他看不懂父亲这般所为是何意。
父亲总是隐瞒，即便让他参与的谋划也是半遮半漏，许多事情他都是后知后觉的才知晓其中用意。
长久的分离让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既亲近又疏远。
陆北曜曾怨过，敬重过，也试着了解过。
他知道父亲心中藏着许多事，也懂得他心中隐晦的爱，今日更是懂得他的责任，以及他心中的大义。
即便此时万般好奇他的安排，但陆北曜还是一如往常的按着父亲的指示做事，不追问也不刨根问底。
书房内静得只听见书卷焚烧的细碎声响。
突然，
一阵大风刮起，屋里啪啦的落下声响。
屋内的两人被搅扰，纷纷看向窗外。
骄阳被驱赶着隐去光华，明亮的天空投下阴影，豆大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开出朵朵水花。
陆峥的视线变得模糊，好似穿透了时光看到久远的过去。
他回忆道：“与怀生兄和姜姑娘初遇的那日正是这样一个雨天。”
“作为陆家独子，出生后就被寄予厚望，可偏偏却在女人堆里长大，少不得有些娇柔。”
“自小一面受着所有人的庇护，一面又受着家族责任的鞭策，即便有心成长却改不了骨子里的怯弱。”
“初遇他们时我便是个胆小懦弱之人，遇事总会往后躲，而他们却恰恰相反，遇到危险也总是第一个冲出去，都不记得他们救过我多少次了。”
“从旁看着他们肆意洒脱勇往直前，我不免心生羡慕。”
陆峥自嘲一笑：“记得我曾偷偷问过怀生兄为何从不胆怯。”
“他说，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既然上苍赐予他高于常人的灵力，便要比常人多做一些，才不枉顾上苍的恩赐。”Ｍ.ＸζéwéＮ.℃ōΜ
“那时我便自问，一生受人庇护，可有能力护卫他人？”
“也从那时起，我不断强大自己，学会担起自己的责任，守护身后的族人。”
“原以为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可当怀生兄将窥天镜送来奉贤山庄时，我有一瞬间的犹豫。”
“我明知道窥天镜是魔族破阵的关键法器，彼时灵荫山涧受重创，作为四大世家之一，又是唯一知情者，我该主动包揽看守法器的责任，可我却犹豫了。”
“每当想起当时的退却，总觉心中羞愧，也庆幸自己终是接过了这份责任，没有抱憾终身。”
陆北曜心中五味杂陈。
陆峥的自述好似触到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原来一向伟岸，好像什么都在掌握中的父亲并不是天生如此。
只因一时的逃避，他便用毕生的勇气去弥补。
可是这样的父亲，让他更加敬佩。
最勇敢的不是一直敢做的，而是不敢做的冲破重重束缚，最终破茧成蝶。
这一刻，是陆北曜觉得他离父亲最近的一次。
也知道父亲之所以如此敞开心扉是因为命不久矣。
这是他给自己上的最后一课。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