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大院依然是挂白幡,掌白灯笼,牌匾上亦遮着白孝布。虽然是盛夏里的正午时分,大院的周围居然有一种严冬才有的肃杀之气。
老太爷的头七已过,徐家大门之外不再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该来吊孝的人基本上都来过了。徐家本是独支远迁,没有什么亲戚族人帮衬,而丧事期间外人无事不会来登门打扰,只有徐家的门房徐老辰独自坐在大门的阴影里躲着太阳。
暑热难当,徐老辰无聊得昏昏欲睡,想着自家床底下那一千多个大钱和一两多的散碎银子,不禁吞了口口水。他一个山里乡绅家的门房,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赏钱。家里有了余粮,这盹都打得惬意。
不但如此,他一个山里人,去过县城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可在徐家丧中,仅仅数日之内,不但见到了县太爷,连府尊大人的尊驾也接过了。这世面见识的可大了,以后和家里婆娘,亲友邻居也有得说的了。
只可惜徐家只有一个老太爷啊。“呸呸呸。”想到此处,徐老辰深感罪过,连忙俯身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便又靠回到墙上,闭着眼睛咂了咂嘴,遗憾地想到:“可惜书儿小娘子的事儿是在她那个小院子那边办。不然的话,亲家大老爷的赏肯定少不了。”
“臻儿,别跑!”
“臻儿你等等!”
院子里面传来了少年人的喊声,紧接着只听见“咚咚咚咚”纷杂的脚步声朝着大门而来。徐老辰一个激灵,“嘭”的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摆出低头垂手而立的标准姿势,臻儿小少爷已经在眼前跑了过去,出了门向西一拐,便跑得没有踪影。
紧接着,张鹏和徐致浩也跑了出来,然后是他们各自的小厮,一连串儿的追着臻儿去了。
徐老辰觉得奇怪,挠着脑袋心道:“不是说臻儿小少爷病得要死了吗?怎么还跑得这般的快。”
这时候,大房的一个管家又跑了出来,嘴里喊着:“赶紧套车,大太太要出门了!”
“啊!”这回徐老辰几乎惊掉了下巴,周氏可是很多年都没有出过门了。今天这都是怎么了?
——————————————————————
时间回到上午,徐家东院正房的暖阁里。张鹏和徐致浩来正在这儿和臻儿说话。
“臻儿,今天感觉如何?可大好了吧?”张鹏坐在臻儿的床尾处,一身粗麻缉边的齐衰孝服。从清净庵遭劫那夜起,连日的奔波忙碌,没日没夜的守灵迎客,这个从来是精力充沛、身强体壮的少年脸上也现出了疲惫的模样。
“可不是。我这心啊,一直就吊在嗓子眼儿呢,看到你退烧了,我才放心了。”说话的是徐致浩。他的脸色还要差,跟张鹏同样的一身齐衰,使他看起来更加憔悴,眼窝子都深陷了进去。
因为这场大“病”,臻儿也同样明显的清减了。原本肉乎乎的小脸蛋不见了,眼睛看起来出奇的大,下巴也突了出来。
臻儿直直地坐在床沿上,宽大的无袖短褂子显得两条小胳膊细细的,褂子里面也感觉空空荡荡的。他低着头,嘴唇紧紧地咬在一起,一言不发。床前的衣架上,搭着的也是齐衰孝服,只不过尺寸要小得多,一看就是给臻儿准备的。
徐致浩见了有些沉不住气,说道:“我母亲体谅你大病一场才好了些,一直也没有叫你到前面去。可是你要是好些了,总要去给太爷爷磕个头啊。臻儿,听话,把孝服穿上随咱们过去吧!”
翠柳给臻儿送来这身孝服的时候,他马上就提出了异议。为老太爷服孝,作为重孙子的他只需要服齐衰便可;可是臻儿同时也失去了娘亲,为母服孝是要穿最重的斩衰之服的。
当时翠柳便劝了臻儿,说是老爷和太太们的意思,慧娘已经是出家人了,早已跳出三界之外了,的尘缘自然也已经是斩断了的。没听谁说过佛祖得道升天的时候,他的家人还要给他办丧事,服重孝的。
臻儿当时就表示反对。他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他只知道慧娘是他的娘亲,他是一定要为母服斩衰的。
翠柳回去和太太们学了臻儿的话,众人都道不过是小孩子钻了牛角尖了,加之小孩子养病的时候,多少都会被惯得有些任性,不用理他自己就好了。今天早上,翠柳又伙着几个嬷嬷过来,七嘴八舌地轮流劝说的一番。只是无论他们再如何的苦口婆心,或是舌绽莲花,臻儿始终缄口不言,只是坚决不肯接受那齐衰孝服。众人只能无功而返。
所以当张鹏两个一起过来找他的时候,臻儿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虽然这表兄弟两个都很关心臻儿,可是臻儿一想到徐老太爷说过的话,想到就是徐家和徐家的后代才逼着娘亲出的家,这让他无论对徐家还是徐家的后代都亲近不起来。如果不是他们,他怎么会成了没了娘和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