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耳闻。”小铃恍然失神。
“差点忘了。”阿求掩口微笑,“在联邦境内,你是对白莲教研究最深刻的几人之一。大名鼎鼎的‘千音铃’,怎么会漏掉这一关键。”
“别捉弄我了。”小铃垂首低语,“以你的记性会忘记才怪。”
“那么,请小铃老师,为我一抒高见吧。”
少女静默片刻,终是放下书,轻挥长袖,昂首以朗吟诗歌的高音道。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我的时代还没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这句话不仅是尼采对自身的预言,更堪称圣白莲的真实写照。”
“那位‘圣王’在还是天启复明会的传道士时,曾籍籍无名,仅有接触过的人知道,她是名佛学精湛的苦修士,然而却很少有人清楚——”小铃话锋一转,神色愈发萧肃。
“她还是尼采的超人论信仰者。”
“那位不世出的大哲学家,深受古印度佛教思想熏陶,以病弱之躯追求不朽的超人,因言行癫狂极端而被世人嗤笑,但命途多舛的圣白莲却深深崇拜着他,为其永劫回归的假说而撼动——她宣扬自己从烈火中新生,将觉醒视为天赐的超人之证,愿以无上法力,发宏愿带领世人自永劫洗礼下超脱。”
阿求若有所思:“我听说过。赵轻婵将军在白泽之变中,就是见证圣白莲重生的幸存者。”
“这是联邦的最高机密,我也不大了解。”小铃摇头道,“继续说永劫回归吧。”
“信仰这一假说的人认为,人类是在重复着既定的历史,在宿命的轮回中挣扎,诞生是早就被注定的灭亡,一切永无止休地持续,是谓永劫。”
阿求接过话题。
“很沉重的宿命论呢。家母也提过,永劫是如命运一般笼罩在人们头顶的织网。哪怕核冬天时覆盖地球的辐射尘,也在青龙神的伟力下烟消云散,然而却始终有个人意志不能触及的存在遮蔽天空,阻挡着光明的到来。”
“于是虚无主义应势而生。”阿求的神色竟一瞬间渗出悲苦,“大多数人宁愿把过去发生的一切当梦,选择性遗忘。我也做过一个梦,生活在小小的箱庭中,朝露易晞,却满足于无忧无虑的幻想,梦醒了,我却不会忘记——”
“就算是虚无轮回的历史,依然能孕育出无限的可能。”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小铃心有所感,“圣白莲同样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呢——”
“永劫回归之刻,必有圣王降临,代替神佛行一切不可能之奇迹救赎众生,古世代佛陀基督的传说莫不如是。而尼采在高山之上呐喊,超龙必有配得上它的超人。在我看来,那超龙便是神,而超人便是代行神意志的救世主,超人将点燃自龙身割下的血肉油脂,化作驱散人心中暗影的烈焰。”
“从盗火者的神话流传起,人类就渴望掌握能带给生命光与热的火,特别在文明衰微的现代,无论是天启复明会的宗旨,还是森罗、民本党、白莲教,都以火为象征——巴别塔灯焰、破晓天火、净世红莲……那通通是尼采所宣扬的烈日中诞生的真知之火,超人将在其中沐浴他的赤身裸体。届时,每一个盯着太阳的人,都将看到那浴火而生的圣王。”
小铃俨然如殿堂布道的牧师,向端坐的阿求宣讲教义。
“超人常被视为恶魔,所以圣白莲披上神佛的外衣,要以超人的身份取代神,借宗教将火种传递给丧失希望的人心——然而她忘了信仰大多是为了逃避真相,与超人论的初衷南辕北辙,她救不了所有人,最终演变为精神上的优胜劣汰。”
“如今神将派与圣子众对立的局面——无论寅丸星,键山雏,本质上执着的是理念之争,这是圣白莲也无法调节的业根,在她自身的思想分裂时就已埋下。作为偶像的圣白莲,只能在末世的黄昏传道,堆起篝火聚拢迷途的众人,却无法点燃新黎明的天火——带给万物以辉光。”
小铃缓口气,来到鱼缸前,扬手将饵食洒入,又再度引用尼采的箴言:“你们尊敬我,可你们尊敬的人某一天倒下了又将如何呢?当心啊,别让一根雕像柱把你们压死。”
“所以若要瓦解白莲教,除了对那位‘圣王’执行斩首这一近乎不可能的战术,就要内部自发蔓延起信仰幻灭的瘟疫,要否定神的奇迹,让超人圣白莲失去支撑,从神坛跌落。”
“精彩。”阿求轻轻鼓掌,“联邦这十年来,一直在致力于此策略么。”
“然而收效甚微,但现在——”小铃肯定道,“我们的时机终于来了。”
少女俩皆将目光放在缸中躁动起来的鱼群,对饵料的争抢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无法创造破晓,带来破晓的,终究是自然和时代大势。”
少女城主展颜一笑,那笑容竟带上些许轻蔑。
“其实啊,那些期待破晓的众人,和鱼也没啥区别。哪里的水好,哪里有食物,它们便会游向哪儿,可是总有人为的鱼缸被制作出,把它们封闭在固定的水域。鱼若有思想,便会对鱼缸不满吧,如果正好有比自家好的鱼缸做对比,那隔着玻璃看的它们,便会因渴望和嫉妒而发疯地撞上去。”
阿求若有所指道。
“还记得祸的养龙池吗?”
“永世难忘。”小铃口吻生硬。
少女城主眼神闪烁,仿佛深陷令她灵魂毛骨悚然的冰冷泥沼中。
“那还是我十岁时,祸在上城区挖了个大坑,城内所有人都不清楚她要做什么。直到她接通水源,引入食肉鱼与水生兽魔栖息进去,把反抗者全扔里面,作为盛大的斗兽表演观赏,废舰城于是又多了一项和腑海林相提并论的禁忌。”
“最令人发指的是,祸还经常把兽灵化身放进池中,当着观众的面,把所有活物吃个干净,然后再引入新的鱼种与‘饵食’。”
“她很开心地重复着这一切,整个大绿海数十万人民,不过是她豢养在鱼缸中的玩物罢了。”
“但她最早的立场,也不过是缸中一条强壮的大鱼,却最终成长为能挣脱枷锁的恶龙。”
“谁打破鱼缸,谁又来精心打造新的鱼缸,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呢。”
小铃沉思半晌,突然问:“你认为自己现在是养鱼人吗?”
“我更喜欢钓鱼呢。”阿求不置可否,“大绿海始终是个脆弱而顽强的生态系统。闯入的外来鱼种太多,掀起一次次角逐的浪潮,最终变成了如今模样。”
“百年前是东进移民,七年前是祸,五年前是灵梦,而如今的夜枭、那个叫赫恩的女孩,则是即将在漩涡中挣扎蜕变的新一代蛟龙。”
少女唇角勾起期待的笑容。
“说到蜕变,我想起了尼采曾强调的人精神的三种变化。”
“第一种是骆驼,忍辱负重,不屈强健。我父亲曾是这样的骆驼,正如虫蚁爬行于泥泞中,小草萌芽于顽石下,鱼鳖沉浮于波涛中,而主宰它们生存的,是盘旋苍天之上的巨龙。”
“尼采将那天龙命名为‘你应当’,每一块鳞片皆闪烁着神与权威的旨意,数千年来用自身的价值,规范着人的生息,那便是统管这世界的神的象征。”
“那时祸在拜龙教的鼓动下,被推上了龙之子的宝座,看似没人能冒犯她。”
“可人的精神却终会变为名唤‘我要’的狮子,向高踞神座上的天龙挑战。”
“那挑战的怒吼振聋发聩,我至今还记得灵梦于旧灯塔处发出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