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下来向我透露了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关于希音姐口中的超人——听说在遥远的亚欧非交界之处,有片被称为新迦南的大地,希音姐这类人被称为“龙芽使”,是代神灵行走于人世的使徒。
龙芽?和我八音盒中的这块宝石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希音姐的眼神中有某股翻天覆地的力量,在我接触过的古往今来所有音乐中都难以企及——但那时还不知道为什么而歌唱的我,完全没法理解那种力量。
但我知道,音乐确实是有力量的。
记得一次玩耍时摔破膝盖,痛得哇哇大哭,是希音姐用歌声让我忘记了疼痛。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认为音乐是能抚平伤口,让内心安宁的魔法。
八音盒记录的琴声也是如此,它让我想起希音姐的笑容,总是如天上的月光落到身上。
时光化作旋律让人沉醉其中却不知不觉流逝,当我再长大一点点,到了十一岁上初中时,开始接触这个世界的轮廓。
妈妈的学前启蒙——让我知道了自己体内流淌着莱茵河与长江的血,恰如《约翰·克里斯多夫》中,那位罗曼·罗兰呕心沥血塑造的音乐圣徒,诞生于浩荡江声中。
然而无论莱茵河,还是长江,都只是如今地球上一个仅存在于历史烟尘中的符号,我见过最长的河,是首都的长梦河,一起床就能趴在雾气黏附的窗户上,看到它从鲜花盛放的山脚、风岚缭绕中奔腾而过。
希音姐曾说过一个并不适合当睡前故事的神话,有一位没在历史书留下名字的圣女,在旧世纪的废墟上,唤醒了名为“青龙”的神祇,与这位宇宙的超然存在订立了誓约,让被核战争摧毁的地球重获新生,然而从剧烈的地理变迁中幸存的人类十不足一,历经上百年依然战乱不断——而我所生活的泛东亚中华联邦,就是新生的欧亚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所有自第三次世界大战幸存的民族,无分肤色血脉的隔阂,跨越文化的鸿沟,共同铸造了这个庞然大物。
我们没法回到战前时代的辉煌,只能从无名圣女所歌颂过的22世纪残骸中,尽力构筑人类文明曾拥有的光景——在月亮上,现在还能用天文境看到旧人类遗留的殖民基地,然而现在我们却困守在地球这颗孤独的星星上,所有的繁荣昌盛,皆如昨日幻影。
我生活在一个并不太平的世界。
妈妈说我是活在高墙内的小鸟,被鸟笼呵护着的孩子,根本未曾体会过这鸟笼外,有着怎样的恐怖。
我在音乐围绕中成长,渡过了安稳的童年。
这就是我最初的人生。
就像一个安逸的梦,困着我这只不知忧愁的小鸟,在命运的琴键上蹦蹦跳跳——就算我活在笼子里,这笼子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地方。
第二幕恋心的随想曲(中)
我十二岁的生日,是在国家大剧院一间附属的贵宾音乐厅中度过的。
希音姐走后,《夜莺颂》的演出也无疾而终,父亲把剧本与曲谱的底稿全锁在书房的保险柜里,他似乎把关注度更多的投在我身上,从公务里挤出的时间,全留给了女儿的私人课程。那不再是童年寓教于乐的享受,简直像国王对待臣民一样统治着我的生活,从我指尖舞动的每一段节拍,歌喉里蹦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承受着父亲那源于千年音乐史所培植的信仰考验——可我依然觉得学音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教室满墙的音乐伟人们注视中,我偶尔弹累了、唱不动了,仰头回望他们,都恍惚把那虔诚而严肃的面容,看成希音姐的开怀一笑。
节拍器无数次规律的摆动,连结了我奏成旋律的光阴,当我能够将C大调,唱得有如一整支乐团在云端欢庆时,终于有资格在生日那天,踏上作为聚光灯焦点的舞台,向客人献唱父亲谱写的最新曲目。
深蓝与浅葱色辉映的云霞,在随我步伐展开的裙裾上揉碎成浪花。头发是妈妈梳理过的,粉红的波浪间垂挂的水晶发饰,是希音姐留下的小巧八音盒——淡紫色鳞纹在长袖与上衣间交缠成似河岸重峦叠嶂的风光——袖口缝入羽毛,宛如我的翅膀。
一直、一直都期待着这一天的我,却没法做到心无旁骛。
因为希音姐的那句台词,时隔三年再次如响彻天空的魔咒,俘获了笼中的小鸟。
【小夜莺,你又是为什么歌唱呢?】
然而我的演出依然收获了如潮的掌声,这让我十二岁的小小心扉间,骤然升腾起兴奋、骄傲所织成的旋律,仿佛被那些旋律壮美的波澜,推到整个世界的中心——那些我·日益熟悉的人类音乐史上的英雄同样待过的位置——但那欢快涤荡着情绪、思维的浪花下,依然有沉沉暗涌激奏的副歌,在我胸口浮起的无形礁石上碰撞。
台下的听众们是在为我的歌声感动?还是为那位杰出的作曲人欢呼?
我将目光挪向前方高高在上的包厢,父亲就在那俯视着我,和一帮达官贵人品味着鸟笼中的独唱。
我很早就察觉到自己所受的特殊待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凭什么站在这里——无数大师名伶都渴望能慷慨高歌的殿堂——除了我多年来不懈的努力,还仰赖父亲是中央文宣部的一名官员,主管国家剧院的日常事务,在重要庆典、节日时还要负责各项大型表演的统筹安排。他常流连于首都上流交际圈的舞会沙龙间,是备受联邦高官和富商欢迎的座上宾——可不用妈妈提醒,我也看得出他对这种生活并不满意。
向应邀前来的听众们谢幕时,我生命中第一次体味到父亲创作音乐的心情。在我全身每一次呼吸中跌宕的长河,从险峻峰口回归平缓的波流,把沿岸心田的土壤也冲刷走。我似乎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却不知那东西将在浩大的浪潮中转化为什么、流向何方。
当我走下舞台,提起一身盛装,迎向张开双手的父亲时,他抱住脚都发软的我——贴近那宽厚的胸膛,余音流淌在我们父女俩大小鲜明的身影间——我感受到来自他期待的心声,被幸福所淌满的激流。
即使需要压抑到用最热爱的东西,来取悦支配这个国家的力量,他对音乐的态度,也始终保持着热忱的。
我想成为这样的人,直到自己能回答为什么而歌唱,解开希音姐施加在身上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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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是什么?】
是缪斯竖琴上倾情拨动的弦;是造物主神秘恒久的星空,是四季变幻万千的风……
【歌声是什么?】
是你听到的潺潺溪水;是花在凋零又绽放;是心与物共振所产生的波,在时空中前进的力量;是呼唤世界和所爱之人的名字……
我跳着芭蕾的午后,又是一个宁静而萧索的秋天。希音姐的魔咒随着我的成长,逐渐由一支小夜曲,扩展为一篇浩瀚的交响诗,每一次与音乐之神的交流,都仿佛响起希音姐的呢喃。
我任凭舞蹈悠悠牵引着多年来的思考,在内心回应她的提问。
隐藏于黑夜的记忆中,那鹰一样骄傲的女孩,温柔的为我鼓掌,一声声寂寞得近乎幻听。
我喜欢音乐,可在周围那些为音乐付出生命之难以承受之重代价的人面前,我还无法坚定自己天真的想法。
只是学习着、歌唱着,跟父亲在庸嚷的社交圈,结识更多与音乐相关或无关的人,像只小鸟一样本能的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却终于迎来转机。
那是我过完十二岁生日后的深秋,联邦新一届执政党大选落幕,整个首都陷入政权交接的狂澜里。
“白慧音先生当选了呢。这个国家里,她就是平民们的英雄,也是联邦第一位女总理!”
“听说她最早是个教书老师,连丰总统的女儿,都自愿成为她的学生。”
“民本党里有许多厉害的学者和名流加盟,人民大议会的席位有六成都被他们占据了!“
“这算啥,我舅说白慧音的党卫军里,有些怪物能消灭整支机械化军队呢。”
连我所在的私立名门学校,那些甚少关心国家大事——平时对这个世界除了甜食、派对和时尚外、有什么变化全无动于衷的金丝雀女孩们,都开始流行聚焦联邦前途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