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忽然传来车辆的引擎声,吸引了盯梢者的注意。
我趁机摸上前,把手拍上男人肩膀,穿着猎鹿装的萨弗拉人刚回头,问候他那张蜥蜴脸的是我VECTOR坚硬的枪托。
我身后不远处,已然倒着另一个猎人。
刚想招呼布丽从藏身的灌木丛里出来,一个穿着吉利服、藏树上的家伙,从依附的树干后冒出脑袋,端稳猎枪就要射击,我枪口早对准他,不得不开火时——
一把刀柄已击打在他后颈上,这家伙跟昏厥的呆头鸟般从树上头朝地摔落,厚厚的腐殖层顿时陷进一个人形大坑。
是德克萨斯。
她跃下树枝,轻巧无声地把倒霉鬼当缓冲垫坠地,
“快走!”她朝我撇撇头,“趁其它猎人还没过来。”
我拉起钻出灌木丛的布丽,紧跟德克萨斯步伐,赶向停在林外山丘上的货车。
“德克萨斯,你等了多久了啊?是不是很担心我?”
关好车门坐稳,我得空打量着前来接应的搭档,她制服上凝结的露珠、耳朵周围湿软的毛发,给我因一夜跌宕而沉闷的心带来点点感动。
“没有。”谁知她开口就不饶人,“我只是怕要长途跋涉把你的尸体运回去。”
“诶?”我学着布丽鼓起脸颊气嘟嘟道,“总是这么别扭,你可是会失去我的。”
德克萨斯懒得理我,加大油门笔直冲到洋房前,毫不避讳可能还存在其它探子。
“让小鬼先去屋里,汉娜小姐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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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布丽交给客厅里焦急等待的佩姬后,小佩洛红着眼教训布丽,差点哭起鼻子,而布丽却献宝似的打开麻袋,把居维叶婆婆送的死鹿给她看,吓得佩姬一屁股坐地上,又舔得她满脸口水。
我跟着德克萨斯去找汉娜小姐。
她没在办公室,而是在洋房后一处向阳开阔的丘陵上。远远望去,高挑凛丽的可卡女性,静静伫立在一座为光阴磨砺的墓碑前,如海浪淌落至脚后的葳蕤卷发,伴着低垂的长耳在萧瑟晨风中招摇。
若是风光明媚时,这儿安息的魂灵,必能直达天上。
“能天使小姐。”汉娜小姐回首,凄婉哀容,却转瞬换上刚强的神色,“你昨晚和布丽,应该有了难忘的遭遇吧。”
“大概是神的指引——”
我把夜里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是吗?”她敛眉沉思,“原来这一年,布丽都在延续忽雷肯族的传统,镇上才有那些流言,难怪我们处理那几个感染者孩子的遗体时,她会那么抵触。”
她继而以那荆棘般刺人的目光注视我:“从昨晚起,摇篮之家就被猎人们看死了,恐怕卡洛提斯镇长也在准备如何发难。事已至此,布丽再无法待下去了,我只能依靠你们把她送走。”
“告诉我布丽的存在,对你真正的意义吧。”没再敷衍,我郑重向汉娜道,“这样我才能下决心契约。”
“能天使小姐。”她干脆一副摊牌的坦率态度,“你也知道——”
“那座海岬埋葬着我们所有的罪恶。”
“棘心镇亏欠布丽的,永远无法还上。”
“无论我在这座镇子经历过什么,都流着缇香家的血脉。我有责任让布丽作为忽雷肯族的希望活下去。”
“所以你收留了她?”我想要看穿她精致外衣下掩藏着什么,想要看穿她灵魂中跳动的内核般直视着汉娜,求证一个关于良心的答案。“而放弃了原本打算复仇的计划。”
汉娜怔怔数息,摆头苦笑:“能天使小姐,你果然能看穿人。”
“能在哥伦比亚财阀内位居高位的。”我轻轻应道,“可不是一般的淑女。”
“的确。我不是佩姬她们眼中的‘汉娜小姐’,不是什么好人,回到家乡也不是为了专门做慈善或缅怀什么。”
她上前缓慢摩挲墓碑,像追忆着某段难堪重负的往事。
“懂事以来,我就过着凄惨的生活,饥肠辘辘,遍体鳞伤。对父亲的怨恨,家境的衰败,镇民的排挤,看不到未来的希望,让母亲变得偏执而暴躁,让我成了她的出气筒,而沦为感染者后,我更是恐惧厌恶着她,时常流浪在外。”
她像无法再承受那记忆的重量,蹲下将头贴住墓碑。
“为了活命,我八岁时跑到源石加工厂当童工,但母亲却追到工厂前,见拽不回我,在身上点燃了汽油,活活烧死在我面前。那时我没有悲伤,反而感到种解脱,我拼命逃开,却随即被更深的绝望所笼罩。远远望着那团烧得焦黑的皮毛骨肉,站在围观看不清面貌的人群中,我生怕会遭受同样的命运。这个世界为何如此不公,让我和母亲被这样一群禽兽折磨?”
“我在母亲死后,被皮萨罗收留,他把我当战士训练,稍有不顺就挨毒打,数度徘徊在生死边缘。说实话,我得感谢他,至少他第一个教会了我怎么用爪牙保护自己。”
“直到父亲以财阀代理人的身份回来,和卡洛提斯那老蜥蜴打交道,我才逃离棘心镇这个地狱。来到哥伦比亚的大城市,来到那个人人衣冠楚楚却同样丑恶不堪的社会,我匍匐在父亲的阴影下,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棋子,为了不被抛弃,拼命发挥自己的价值,争权夺利,一步步爬上今天的位置,”
汉娜小姐的人生,让我无法学着家乡神甫轻描淡写的给予开导——她所跨越的桥梁,是建立在烈火与熔岩之上,没有谁能在灼烧升腾的火灰中保持干净,然而接下来,她却道出更为残酷的事实。
“但我从未忘了仇恨。”
“一年多前,在天灾发生的那晚,卡洛提斯被摧毁的源石工厂,是我派人去炸的。”
“原本只是想趁着飓风掩护给卡洛提斯来点惊喜,可天灾完美地抹去了人为的痕迹,惊喜也来得有点大。我很怀疑是不是因为源石殉爆引发的剧烈反应,才让来自海上的天灾扩大化,扫荡了整座海岬。”
“当时我享受到喜出望外的极致的报复快感,一边戴着悲悯的面具,品味镇民们的反应,他们心甘情愿活在老蜥蜴统治下,没一个无辜的。然而安努拉—忽雷肯人,被盟友夺去家园的土著——他们世代居住在海岬上与世无争,却被我们所有人的合力推向风暴中灭族,成了唯一牺牲的无辜者。”
“那时我出于比较功利的目的,组织参与搜救,却在忽雷肯族的海岸废墟上,见到了布丽。”
“找到布丽时,她已经是村子里仅剩的活人,趴在堆成尸山的坑里,奄奄一息。周围倒塌的房屋到处有法术和挖掘的痕迹,这都是侥幸活下来的她一个人干的——为了安葬所有的族人。那一幕深深烙刻在我心底,成了无法忘怀的噩梦。她守着亲族的尸体,连续熬过白天和黑夜,在地狱里生存了七天。
“我见过的人,大多内心贪婪而残忍,只会为了利益交锋、算计,让人觉得这世界就是个充满蛆虫和蛇鼠的粪坑——只有布丽,只有她让我感受到心灵被短暂洗涤干净,因为赎罪心,我建立了摇篮之家。报复的恶果已经吞下,我不想再波及剩下的孤儿。和这群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在一起,我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被需要着,才能获得救赎,长满荆棘的心也重新变得柔软,会痛会笑。”
面对于墓前忏悔的汉娜,我只能画十字祷告。
每一个摇篮中长大的灵魂,被投进这大千世界,都是背负原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