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蘅。

    这个名字玖儿知道，是子蘅入师门之前的本家姓名。

    依照鬼府的习惯，嫡传弟子入师门，皆随师门复姓端木，所以子蘅师兄的名字才叫端木蘅，字子蘅。

    如今端木离叫他的时候，既不按师门排行喊他“五师兄”，也不为亲近而叫一声“子蘅师兄”，原本就已经很过分了。如今更是连师门的姓氏都给他剔除了，直接喊他萧蘅，往小了说，是不敬。往大了说，那便是不承认他是师兄的这层身份了。

    无论发生事情，即便端木蘅犯了最重的过错，那也该有神工坊主以及她这个鬼府掌令人来做惩处决断。这称呼，决不该端木离说改口就改口。他没有这个权利。

    于是玖儿毫不迟疑的直视她七师兄，少见的责难发问：“端木离，萧蘅这名字，不是你随便想叫就可以叫的。”

    师兄弟中，她虽排行第九，但身为鬼府少主，掌令之人，除非不说话，否则，她的话谁也不能不听。诸位师兄在她面前，也要受门规制约，听她的调令差遣。但凡师父跟前，她有权责问管束鬼府之中的一个人，就连身为大师兄的端木楠，也只是与他地位相当，而无权干涉她的决断。

    端木离被责问发难，自然想要争辩：“小玖，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他……”

    “我的确不知道。”玖儿说，“但我在了解事情始末之前，要你先跟子蘅道歉。”

    “我……”

    “我不管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不屑不忿或者不平。”玖儿说，“我要你道歉。现在，立刻。”

    端木离不说话，就那么僵持着。玖儿也不说话，不达目的，她半分也不退让。

    她要端木离道歉，端木离今天就必须道歉。

    若他执意不肯，她也不介意依照师门规矩处罚。

    端木离忌惮门规，但却也心中怒火熊熊的，不肯妥协。

    要他跟子蘅道歉，他不乐意，也不甘心。

    直到连端木楠也叫了一声“子离”，声音里透着严重警告的意味。

    连积威甚重的大师兄也发了话，端木离实在坚持不下去，没了别的办法，才不甘不愿的朝着端木蘅的那边，作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沉闷窝火半晌，勉强又再加上一句，“抱歉，子蘅师兄。是我造次了。”

    说完，便愤然转身而去。

    端木楠见这一拨小冲突算是解了，便也开口道：“如此，恐怕我也不便在场了。既然小玖愿意周全子蘅的颜面，那就你自己私下里解决的好。但只一样我有言在先，这事情不做个了结之前，子蘅不能离开别院，不能离开隋梁城，更不许离开中州国。”

    端木楠不说因果，单是撩下了这句话便抽身离去，不做逗留。

    若说，端木离方才那行为是出于他本性里的草率莽撞，但若连端木楠也如此，那就必定不是小事。

    不能离开别院，不能离开隋梁，更不许离开中州。这话端木楠绝对不是说说而已。他既话已出口，必定在别院里做了诸多安排。让子蘅想走也走不得。

    这是强制留他下来，以作处置的意思？

    玖儿见端木楠也已经走了，庭院里旁人皆无，一时安安静静的，唯剩下月色与人影。于是开口：“子蘅师兄，现在没有别人，可以跟我说说了。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地点，究竟发生了什么？”

    旁人都走了，也不需要顾忌什么话难听好听，她和子蘅之间，从小到大，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子蘅是个寡言的人，但与她单独相处的时候，话也不算极少。

    没外人在，他也自在些。

    玖儿耐着性子等他开口，也不急着想知道。

    横竖……不会是什么好事罢了。

    于是，端木子蘅在月色之下，又坐回到那张琴的旁边，抬手，抚了个音，夜晚里，琴弦撩动出的回声余韵，传得极远。

    他说：“小玖，我要成亲了。”

    玖儿脑子里万千设想，倒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处。

    虽然意料之外，但却也没有多做别的表态，只沉吟片刻，随即问他：“和谁？”

    子蘅顿了顿，没有即刻作答。

    他也想过无数次和小玖说这这件事时的情形，想来想去，那结果，应该也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

    小玖能继任鬼府令主的位置，自然不是一般的通透犀利之人。她从小就灵慧过人，同样一件东西，她做出来的，和其他一众师兄弟做出来的，绝对不会一样。鬼府的秘术、师门的手艺，在她手里只会青出于蓝。

    这么聪明的人，给她稍微一点蛛丝马迹，她都能顺着摸到整个事情的关键。

    所以，这个问题，要成亲了不是事情的关键。的是，和谁。

    这话题，只开一个头，后面的，也就都瞒不住了——虽然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再作隐瞒的必要。

    他说：“东凛公主，珈蓝。”

    玖儿说：“能和东凛公主结亲，想必子蘅师兄也不是一般的平民，不像师父当年带你回来时所说的，辰国落魄贵族遗孤。师兄的身体里，想必流着皇家的血。”

    “不错。我根本不是什么贵族遗孤。”子蘅说，“我是辰国六皇子，萧蘅。”

    辰国国姓为萧，萧姓之人极多，所以，多年来师兄弟们从未质疑过子蘅的身份问题。

    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不但是个皇子。且是出身于强大的辰国。

    辰国竟然送一位皇子来入他们鬼府师门。这做法，还真是天下罕有。

    “师父知道？”

    “知道。”

    玖儿说：“师父自诩江湖人，从来不涉诸国纷争，也不许门下弟子与诸国王室有所往来。他既然知晓你的身份，又为何收你为徒、替你隐瞒？”

    子蘅目光依然放在他的琴上，对玖儿说：“早年时候，我母亲在入宫前，与师父青梅竹马，有些前缘。所以，因她的请求，师父便应允收我入师门，带我回了神工鬼府，传授技艺。”

    听他如此说，玖儿心里便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身为辰国皇子，会愿意拜一个江湖师父甚至不惜改了师门姓氏，自然不会是因为不爱当皇子喜欢做木匠。

    神工鬼斧的诡秘技艺，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

    恐怕师父的一切，他那位青梅竹马都清楚得很。包括鬼府的手艺，也包括《机关图谱》的秘密。

    谁能学到鬼府的技艺，就有可能复原出《机关图谱》里的神兵利器。

    这东西，炎国皇帝想要，辰国皇帝，当然也想。

    在称霸天下、统一江山的机会面前，谁不想要试上一试？

    所以，子蘅出现在鬼府的最初，自然是目的不纯且有所图谋的。

    当年的师父，明明知道，却又答应收他入门，想来也有他自己的道理，只是如今已经无法追问。

    “所以……在师父不知所踪、而我继任鬼府令主的时候，你才装作不经意的询问我《机关图谱》的下落。你并非不知道这是鬼府少主一人才可知晓的秘密，是吧？”

    “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端木子蘅坦然承认。“我知道，这是令主才能知道的秘密，也知道，你不会对我隐瞒。”

    这话说得如此坦率，玖儿听得反倒想笑。

    她被她最子蘅师兄算计得透透的，多奇怪，她竟不觉得生气。

    “所以，你对我说想看《机关图谱》的，以此与我立约，引我帮你寻它，是吧？”

    “是。”

    “所以，除去现在我拿给你的《若水》和《鬼神》，想必……《天机》早就已经在你手上。是吧？”

    端木子蘅先是默然，继而又开口说：“是。”

    《天机卷》原本就在辰国，早在玖儿继任鬼府令主位置之前，他就已经得到。

    如今，更是三卷在手，一分不差。

    曾经，他母亲会想要送他入神工鬼府师门，也是因为母亲庶民出身，身份低微，即便生下皇子，也并不会引起人的重视。她知道鬼府《机关图谱》的秘密，故而视之为翻身的唯一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