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已是伏天，热浪袭人，宫人大多畏热不出，只那飞燕草临风低垂，合欢与鸢尾氤氲蜿蜒在甬道，开成一地盛夏词藻。

    周太妃稳稳当当坐在肩舆上，忽听得前方李赞长长一声叹息：“治了病治不了心，中宫这样伤心，我看着也很心酸。”

    周太妃也叹道：“好不容易过了头三个月，太医院日日请脉也说无事，怎么一回宫就小产了。”

    李赞闻言黯然，看着烟霭沉沉的甬道，生出无限怅惘。他今年已三十七岁，却只有昭节公主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等来中宫这一胎，却不料也是黄粱一梦，好在他早早过继了庆元君李昶的嫡子李元宗为子，也不至于膝下荒凉。

    “陛下。”周太妃对李赞说，“陛下近些年推行新政强国，可也该常入后宫，我并非是劝陛下肆意游幸、耽误政事，而是希望开枝散叶，壮哉我皇室血统！”

    李赞在熏风微渡的庭阑边淡淡颔首。

    云凤肩舆前，两名宫女各拎一个羊角宫灯引路，周太妃的面容仿佛是楠木佛龛里花团锦簇的粉彩观音：“贵妃年纪大了些，昭媛又是个美人灯，柳婕妤掌管宫务是个大忙人，那四个才人看着又并不像是有福之人，依我看，陛下得空多去王婕妤阁中坐坐，她娴静温和，人也聪慧……”

    当宫人层层叠叠围拥着李赞和周太妃缓缓走远，那垂花门后的女子才在宫女的服侍下走了出来，头上的翡翠绕金珠钗和腰间所系的白玉双佩玲玲作响。

    “婕妤，我们为什么不见父皇和太妃？”倚在她身侧的昭节公主揉着惺忪的双眼问。

    王婕妤对她温柔一笑：“你父皇在和太妃娘娘商量事，我们别去打扰了。贞柔，困了么？”

    昭节公主点点头，白嫩的小手托起一朵合欢递给王婕妤：“婕妤，我上次去丽贞殿都没有看到一朵花，是不是母后不喜欢花？”

    王婕妤拥住她，一双笑目睇着她手里的合欢花：“你母后也喜欢花的，今天太晚了，我们就不过去丽贞殿了，贞柔明天和鸾书她们编个花篮给母后好不好？”

    “好，我用柳条编个篮子，再放合欢花、鸢尾花、金盏花……”昭节公主一壁捧着花一壁抱着王婕妤的手臂，把这盛夏的花从头说到尾。

    “婕妤……”随侍的宫女顿了顿，还是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太妃娘娘一直很喜欢婕妤，常在陛下跟前为婕妤说话，为何婕妤反倒愈发躲着陛下呢？”

    王婕妤睨了她一眼，叫来公主的乳母将睡意朦胧的公主抱走。迎面吹来的湖风袭裹着热意，她领着一干宫人轻柔走在甬道上，藕色滚金边纱织长裙将她衬得犹如一朵水中绽放的莲花。

    她只淡淡说道：“论出身我不及贵妃、昭媛，姿色不及姜美人、几位才人，地位不及中宫，资历不及柳婕妤，若真要寻值得一提之处，也就是太妃说的性情温顺了。可这宫里不缺女人，只是色衰尚且爱驰，最后不过是秋扇见捐，人说江湖夜雨十年灯，我总不能用尽了年华，最终却将自己变得不堪。”她举目看了看天际，双目里是清澈的流离笑意，“何况王家并没有与人争斗的资本，激流勇退对所有人都好。”

    鸾书微微蹙眉：“可是……”

    “这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人有资本去争。”王婕妤冲她一笑，“都是幕后的人在斗罢了。”

    鸾书闻言识趣应道：“奴婢明白了。”

    王婕妤走近在乳母怀中熟睡的女儿，替她拢了拢才过肩的秀发，昭节公主皮肤细白，睫毛浓长，像个瓷娃娃似的。

    “你不要替我不值。”王婕妤看着女儿，心已化作了一汪清泉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站得高也许是'高处不胜寒'，站得低的也有可能乐在其中。”

    鸾书在心里轻叹，记忆里那个穿着薄薄春衫的女孩在月下执一卷花间词低低诵读，转眼已是花信年华，似一株春花留在了山高水长间。

    当夜月光如水，徽宁在幽微的烛光中迎来阿令。

    阿令仍是清淡一问：“才人有何吩咐？”

    徽宁踩在盛开金丝菡萏的软毯上，背着烛光的脸庞明暗不定：“近日我时常梦魇，因此夜不能寐，不知道你那里可有助眠的药？”

    “有。”

    阿令迅速将两指往徽宁脉上一按，眉心微微一蹙，徽宁心里陡然揪紧，却见她将手移开，从随身的红木药箱里取出纸笔，波澜不惊道：“五内郁结罢了，才人放宽心即可。”

    她笔下不停，徽宁微笑着说：“你这一手卫夫人小楷写得极好。”

    那紫毫笔有刹那停顿，随即又写了些什么，说：“奴婢开了副助眠的药方子，明天会煎好了给才人送来。”

    徽宁笑了笑，一柄苏样团扇抵在尖尖的下颌：“说来咱们也打过几回交道了，我却还没来得及请你喝杯茶。其实你我都是王都尉麾下的人，不应该这样生分才是。”

    “奴婢不敢僭越。”阿令起身背起药箱，面上仍是八风不动的淡然神色，“尊卑有别，才人是主子，奴婢只是个下人，不敢和您不生分。”

    徽宁发髻上的蛾儿雪柳黄金丝缕簪在烛火映照下璀璨异常，她将右手一摊。

    “请便。”

    阿令踏着一地碎月离去。

    徽宁正要让司寝宫女阿今将罗帐放下，青焉已匆匆踏了进来，面上是仓促却喜悦的笑：“姐，阿令给药了么？快给我看看！”

    自入宫以来，青焉面上总带着一丝慵愁之意，此时却恢复了以往的活泼洒脱。徽宁从榻案的砌玉食盒里取出一枚香药樱桃塞进她嘴里，就笑：“是是是，恭祝蕊宫才人如愿以偿！”

    青焉将樱桃在舌尖滚了滚，吐出一粒核：“阿令真的会给药么？”

    “我和她说近来我夜不能寐，让她给我开了方助眠的药。这药对身子损害不大，你白日里服下就会显得昏昏欲睡，任谁也看不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