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梅雨时节,成日里总要淅淅沥沥落两三场雨,徽宁执一柄贴花纨扇倚在窗边,自她搬进青云殿已有六日,她照旧让宫人将寝居匾额上的字换做了风月集景阁,只是难免惹来几句闲言碎语。
回廊下置了十来盆珠兰茉莉,暗香如痴如醉,便见瑶圃撑着一把油纸伞踩着一地雨水欢天喜地跑了来,就站在窗下禀道:“陛下来了!才人快准备好接驾吧!”
帘后又照出几缕日照,九曲回廊上便踏过几对丝履,笑语沸沸:“我已经进来了,你就不必再冒雨出去接驾了!”
徽宁笑起来,走到门口将李赞迎了进阁,去织花地席上踞坐下来:“陛下怎么得空过来了?我这儿可没有什么好茶伺候,陛下多担待着。”
柳枝托了茶盘上前,徽宁取过一盅茶奉上:“这里可没有活泉水,是宫女们晨起采了莲花蕊上的露水泡的,陛下尝尝。”
“才人有心了。”李赞看了她一眼,笑着接过茶。
徽宁便替他打起扇子,听他问:“青云殿住着可还习惯?”
“都住了好几日了,倒觉得此处清净,昨儿嫔妾才发现这青云殿后庭也有一处荷塘,只是比迎仙殿那个小了许多。”
李赞见她仍旧是最初光艳夺目的模样,她发髻间有一支赤金莲蓬簪,轻慵明媚,噙了一口茶说道:“我看你身边的宫人都是年轻脸孔,怪道不知道那块荷塘的来历,青云殿原是仁德皇后做郡主时的旧居,因她小字里有个'莲'字,当时的武贵太妃便在青云殿后凿了一处荷塘,那里天水静佳,风景极盛,并不比迎仙殿那个差。”
徽宁将扇子半障面,轻飘飘一抬眉:“果真是仁德皇后的故居?那可真是贵气,昭媛娘娘果然没有欺我。”
李赞笑意温淳:“昭媛还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过了这么些时日,我不大记得了。”
李赞笑意微减,他不是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只见如今徽宁一壁摇扇一壁在脸上做出毫不在意的神色,叹一声:“当真没什么?我怎么听说昭媛又刁难你了?”
徽宁轻摇纨扇,扇坠微微一扬:“昭媛位居九嫔,怎么会刁难我一个小小才人?”
李赞“嗯”一声,缓缓拨动茶盖。
竹帘小柳枝却低声嘀咕道:“还说没有刁难呢,那天才人跪了几个时辰,路都走不了了……”
“住口!”徽宁眉头紧皱回过脸低声喝道,转过身又对李赞清浅一笑,“别听柳枝的,她就是爱夸大其词,昭媛娘娘不过训诫了我几句罢了。”
李赞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这宫女忠心事主,你就不要这么疾言厉色的。倒是徽宁,你会不会有怨怼之情?我明知那晚你和青焉受了无妄之灾,却没有将你们二人复位美人,知道昭媛对你诸多苛责,也从未帮扶你一二。”
“陛下这是从何说起?”徽宁叫柳枝端来一碗冰糖银耳绿豆汤放在桌上,身上的纱衣也是豆绿色,透出一身的娇妍,“昭媛娘娘侍奉陛下多少年了,难道陛下因为一点小事就说她的不是不成?何况我与青焉被降为才人,也是与宫人抓扯,自己那时立身不正,与那晚的事有何相干?本就是我们两个有错在先,受此惩戒也是应当的。”
李赞想到这两次徽宁不是被罚站就是被罚跪,自己未曾施以援手,她却反过来劝慰自己,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昭媛实则并不是个恶人。”隔了许久,李赞方才徐徐说道,“她上头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最小的幺儿,只是她出生时承恩伯夫人料理诺大家事,便将她丢给了乳母照料,因而她自幼孤僻,等闲不与人相交,她又自持身份,断不肯与出身稍差一些的人结交,何况你又是寿昌大长公主进献的人。”
徽宁一壁听着一壁柔柔笑道:“陛下一提小时候,我就想起来我和青焉的小时候,说起来真是没法和各位嫔御姐姐们比。咳咳……”她转过头低咳两声。
李赞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柳枝适时在一旁多嘴:“回陛下,那日昭媛娘娘罚跪才人,才人在甬道上吹了冷风,回来就请了医女,说是得了风寒,回来躺了好几日……”
“你怎么总是这么多话!”徽宁抬手微微掩住嘴,又笑说,“不打紧的,已经好了许多了!”
柳枝申辩:“才人,奴婢这是为了……”
“出去!”徽宁执扇一指正门,柳枝满面通红退了出去,徽宁这才拧过身对李赞笑说,“陛下别多想,我现在已经好了,你别听她说成那样,不过是些小症候罢了。”
李赞却唤来衔玉:“去丽贞殿请旨,就说朕要晋华才人为美人……”
“陛下!”徽宁端起白玉盅里的木樨花茶吹了吹,垂首道,“我德行不好,不配为美人,陛下何必又要晋封我。”
李赞收回声,又叹了一口气:“你当得起。只是徽宁,我一个月里能进后宫的日子十个指头都数不完,我有心要抬举你,但也总怕这是将你身架火上,你背后又没有叔伯兄弟替你撑腰,只怕我一个错眼不见的时候,你被人欺凌了我也不知道。”
徽宁只朝他温柔一笑:“我知道陛下心里时时想着我,这便够了。”
李赞这一生听过无数真心和虚情假意,也自认能将其分辨出来,但是这一刻,他选择相信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子,哪怕她是政敌送来的“礼物”,他也笑纳。
他笑着起身:“我得走了,午后户部尚书还要来和我商议今秋减免赋税一事。行了,你就坐着吧,别起来送了。”他又转过身吩咐衔玉,“去把那副碧玺真珠帘拿来赏赐给华才人。再吩咐蕙草殿的宫人,好生照料昭媛!”
徽宁仍旧起身相送:“陛下回回来都要赏赐我些东西,我这都快变成珍宝阁了。”
李赞一走,风月集景阁又恢复了细雨霏霏,柳枝将桌上的残茶收走,复又回来,见徽宁拿着一卷经书细细看着,笑道:“才人真是好口才,几句话就把陛下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