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堂正中放着一尊上好的棺木，里面的死者遗容精致，也不知是谁的妙手，将青焉装扮得比生前还要美，美得叫她记不起这是告别的时候。

    徽宁一拢素白衣衫，一头青丝用银簪子挽起，身上无半点光彩，她坐在梨木圈椅上，灵堂内僧道唱一声号，她便将手中的纸钱洒进火盆。

    伺候青焉的宫人跪在蒲团上不住抹泪，门外阿今向外张望，来为青焉吊唁的几乎全是三宫六部的女官，至于宫中嫔御乃至中宫、皇室中人则无一人露面，只有巳时中宫和太妃遣贴身尚宫前来吊唁。“这些人也太凉薄了些！”阿今两眉紧皱对瑶圃如斯说道。

    如此到了午时，长街上才有肩舆缓缓而来，瑶圃、阿今迎了过去，竟见是王婕妤前来，忙屈身行礼。

    王婕妤一身简素，并未如徽宁一般浑身素白，她与青焉到底从未往来，不至于有太多悲伤，因而她上了一炷香，只对徽宁说了一句“节哀”便又匆匆离去。

    徽宁抬眸望了冷冷清清的品花堂，午后满缨将青焉的灵牌送了过来，徽宁手抚阴刻的“蕊宫才人之灵位”，青焉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嫔御，她的牌位会在下葬时奉于火中随青焉而去。

    柳枝担心地看着她，劝道：“才人一整夜没合眼了，晨起也不用膳，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徽宁摇摇头，又低又哑道：“我吃不下也睡不着，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仲夏的风也是热的，更遑论这焚着火盆和蜡烛的灵堂，柳枝只在里面待一会儿就已经浑身是汗，说：“这里头闷得很，才人就算不吃东西，好歹喝点什么……”

    徽宁手掌一举，压下她的絮叨：“你出去伺候罢，若要什么我会叫你。”

    柳枝还要说什么，就见徽宁已将身子背了过去，便急急出了灵堂，用手呼呼朝脸上扇着风，对阿今说：“才人这样不吃不喝可怎么行？你赶紧去灶上要碗绿豆汤和些小点心来，我一会儿再劝才人吃点垫垫肚子。”

    灵堂内通天彻地挂着灵幡，豆蔻等人哭了大半日才相扶着出去用饭，徽宁攥着一叠纸钱，在一片寂静里对棺木里永远沉睡的青焉喃喃说着——

    “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不满六岁，躲在乔大娘身后偷眼看我，我上去拉你，你一口咬在我的手背上，我痛极了，嚎啕大哭，你也哭，转过身要找你娘。那时候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不乖的小妹妹，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有一次你垫着碎砖想要翻出使君府的高墙，我起夜看见了，想要走近告诉你外面拴着两条大狼狗，你回过头看见我，吓得从墙上摔了下来，正巧砸到我腿上……那时候我想，这个妹妹就像是老天爷派来惩罚我的。可是后来，我都忘了我怎么就和你那么要好。”

    她目光里有暖碾的笑意：“她们都觉得我那样拼命，简直是一个最合格不过的玩物了。其实只有你知道，我不食不寝地学舞、谱曲，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不再做一个卑贱的玩物，被人转卖、利用、抛弃，我可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立于世间。我以为进宫后的我就不再是从前的我，可我发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我在那些人眼里就是一个下九流的贱民，我走在她们跟前就像是被脱光了衣服在游行，可是那时候我劝自己，要想成为人上人，就必须先学会做人下人！我一直在忍耐，忍受着她们对我的鄙夷和侮辱，忍受着我贱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我想这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可是你唤醒了我这个美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我所有的忍耐和挣扎过后，我还是那些大人物手中的一根蛛丝，他们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可以一瞬间把我打回原形！在这些人眼中，我们只是一个玩物……”

    那泪珠滑落进徽宁衣襟，她美玉一般的面容浮现根根青筋：“但是我不会让你白死，我会用我这辈子告诉这些人，我和你，不是玩物！”

    徽宁手心紧攥，指甲已深深嵌进肉里，她仍是很用力，发狠一般攥着，她庆幸此刻这灵堂里只有一名死者，无人能看见她此刻面目难堪。

    夜已深。

    “呸！”

    烛火高照的蕙草殿，传来一声唾弃。崔昭媛靠在松软的弹花枕上，涂得朱红的手指转着一把调羹，“柳婕妤是不是办事办老了？居然打发人来问我去不去吊唁？我是九嫔之一的昭媛，那只不过是个才人而已，哪里有尊者去吊唁一个贱民的道理？”

    薛尚宫连连陪笑：“柳婕妤哪里敢，只不过是挨个问一声罢了。”

    崔昭媛柳眉倒竖，将盛着甜汤的白瓷碗重重往小几上一放：“说起来我就是一肚子气，长公主果然是个不靠谱的，上个月来求我救驸马的侄儿，我没同意，转眼就和柳婕妤拧在一起。那裴政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却是我父亲的门生，如今她要把裴家赶尽杀绝，那是不是接下来就要对付承恩伯府了？是不是再过几年，我反倒要在她手底下仰人鼻息了？”

    薛尚宫连连摆动双手：“昭媛可千万别这样想。”

    “那个贱民死了，柳婕妤就上赶着主持丧仪，这是要向大长公主卖乖还是要讨陛下欢心呀？”

    崔昭媛没好气“哼”一声：“只可惜这回只死了个蕊宫才人，那个狐媚的怎么还不死？活着也是碍眼！”

    “那……要不要除了她？”

    崔昭媛冷笑：“尚宫多久前就说要除了她？加上长公主献上的那个姓陶的，你们要真能除了她，如今她还能活着？”

    薛尚宫笑了笑：“是陶庶人太心急了，如今小的倒想出一个好法子，那蕊宫才人不是跌进荷塘溺死的么？华才人自请替她守灵七日，等蕊宫才人一安葬，华才人就要回自己的寝殿，小的已经探听好了，品花堂和风月集景阁正好就隔着那片荷塘，到时候把她推进荷塘，一来说她是守灵七日心神恍惚才失足掉进去，二来还可以借鬼神之说，就说是蕊宫才人来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