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烛光摇曳,床沿摆着套金针,太医女垂目而坐,隔了一会儿将湖蓝缠枝团花锦被拉高覆住太妃的左手,起身向珠帘下的李赞回道:“陛下,太妃娘娘是气怒攻心以致昏厥,小的刚才已经施过金针,太妃娘娘睡一觉就好了。”
李赞半垂着眼“嗯”了一声,转瞬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抖衣而颤的崔三夫人:“是谁让你来打探宫闱之事?又是谁给了你胆子让你胆敢质问嫔御以致太妃昏厥?难道承恩伯府已嚣张至此了么?”
崔三夫人冷汗淋漓,一抽一泣:“陛下饶命!臣妇再也不敢了!臣妇以后绝不会再与华美人起争执!华美人!”她调转了身子,朝着半靠在梁柱下的徽宁颤声道,“华美人恕罪!今日确是妾身造次了……”
“御史夫人这是什么话?”徽宁恭顺地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周太妃,眸中阴沉不定,“我不过区区一个内命妇,出身也总是遭人轻贱,御史夫人今日质问恐也是情理之中。可夫人不该语涉太妃娘娘,要知道太妃娘娘和蔼亲切,处事公正,这些恐怕夫人比我还清楚些罢。”
崔三夫人呆呆地跪在那儿,眼尾余光见皇帝颇有不满之意,忙不迭解释道:“妾身绝无此意!是妾身一时昏了头说胡话,是妾身偶然听闻有人传言说华美人把昭媛娘娘气病了……”
徽宁将头一扭,还未开口说话,便见刘尚宫拂帘入内,站在一侧轻声道:“陛下,崔昭媛派人来了。”
“昭媛?”李赞轻哼一声,冷笑道,“来得正好。你将崔三夫人带去蕙草殿,叫她亲自将寿安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昭媛,这可是她亲嫂子,想必昭媛定是会信的。”
崔三夫人如同五雷轰顶,不住磕头,颤声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李赞扶额,倦倦道:“生而为人,该让人轻贱的绝不是出身,而是品德。你身为三品御史夫人,却听信谣言,不思不念女子德行,你既然是为了昭媛而来,那便去看看她,姑嫂间也学着少生是非,安分守己。去吧!”
李赞即然这样说了,陈尚宫转身就叫了两个健壮的宫人来,对着崔三夫人仍是浅笑:“夫人请吧!”那两个宫人便一左一右将崔三夫人架了起来。崔三夫人声音都嘶哑了,不住祈求。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宫人将崔三夫人带进花间醉堂的时候,崔昭媛正在梳洗,换了件半旧的蜜荷色对襟卷云纹褙子,染着淡淡的花香。随后就听见回廊上七七八八的脚步声,朱尚仪打起帘子,见大殿的宫人轻车熟路架着一个宫装妇人,“朱尚仪,陛下让奴婢们带御史夫人来和昭媛娘娘叙话!”便将抽泣着的崔三夫人丢在门口碎步而返。
崔昭媛倚在软枕上,明明是仲夏,可她却觉得彻骨的冷,抖着指尖字不成语:“出了什么事?你去……咳咳……寿安殿做什么了?”
崔三夫人哭道:“还不是娘娘的三哥!在路上不知受了谁的蛊惑,吵着闹着要我入宫去见太妃,我……我见了华美人,看她妖妖调调的哄着太妃,就和她说了几句话,没想到太妃就昏过去了!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偏偏陛下只听她一个人的,把我骂了一通……”
“又是她!”崔昭媛面含盛怒,“她是个什么东西!下九流的贱民!娼妓!”
朱尚仪急得忙将大门掩上,却听崔昭媛脆亮的咒骂着:“那不过是在淫窝里爬出来的贱民!也敢对承恩伯府犯上不敬,这个满脑子龌龊手段的贱婢!”
崔三夫人满脸惊惶:“娘娘快别说了,我看不止太妃,连陛下也被她蛊惑了,要是娘娘这些话传出去了,恐会招来陛下的不快!”
崔昭媛气得发颤,“砰”一声将案头一盏雁足灯扫落在地:“呸!我堂堂昭媛,难道要被一个贱民压得抬不起头?我身后是晋国望族承恩伯府,她不过是大长公主献上的'贡品',我会怕她?”
见那盏灯将软毯烧缺了一块,朱尚仪忙将杯中残茶泼了上去,一厢劝道:“娘娘别动气,你身子本来就不好……”
崔昭媛朝着哭得起伏不定的崔三夫人更来气:“你也是不长脑子的,大哥受人蛊惑,你也受人蛊惑了不成?还跑去寿安殿和她吵,你真当你在太妃面前有多大的面子?这回好了,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崔三夫人立刻反驳:“娘娘可不能全怪我!”就把那天崔琰遇见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崔昭媛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乱跳,眼前一阵晕眩:“我什么时候派了宫女去给我还愿?三嫂!你们中计了呀!”
“中计?”
崔昭媛一想起皇帝今日没给承恩伯府留一丝情面,眼泪先滚落下来,洇湿了丝帕上的折枝牡丹。
崔三夫人正要再说,就听回廊上几声杂乱脚步,有人尖声喊着:“娘娘!昭媛娘娘!”
朱尚仪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阁,就看见在前院伺候的宫女满儿跌跌绊绊地奔来,一头扎进寝殿:“昭媛娘娘不好了!”
朱尚仪厉色道:“胡说八道什么!”
“是……奴婢错了!”满儿睨了一眼朱尚仪,朝着崔昭媛嘶声哭着,“才有人来报,崔御史在宫外与太常寺协律郎为争一个青楼倌人,把协律郎给……给……”
闻言,崔昭媛扑在床沿,嗓子早已嘶哑:“他怎么了!快说!”
“崔御史……他……他将协律郎活活打死了!”
崔三夫人悚然而惊:“怎么可能!”
“是真的!京兆尹已经把崔御史交给大理寺了!”满儿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啊!”崔三夫人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这个不中用的!我就知道他迟早要闯下大祸!”
崔昭媛“砰”一声倒在床上,仰首望着上头挂着的床幔,那用工笔画成的细碎杜鹃花似血海翻波,喉咙里猛地翻涌起一股腥甜,一浪接一浪,猝然就歪着头呕出一口血。
朱尚仪与满儿霎时惊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