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下起大雨，花间醉堂只余前院一拢碧沉沉的绿竹龙吟细细，周太妃在宫人的导引下顶着一溜油纸伞来到崔昭媛的寝殿。

    隔着帐幔，周太妃一眼瞧见里面绿色衣衫的崔昭媛生息渐缓，青春年华却血肉枯瘦，只剩一根嶙峋的骨头支撑着，忙把手绢往鼻子上摁着。

    跪在床边的朱尚仪哭得鼻尖微红，打起帐幔轻轻唤了一声：“昭媛。”

    崔昭媛眉尖一蹙，幽幽醒转，见是太妃前来，挣扎着坐起来：“太妃怎么来了？”

    周太妃坐在床沿，伸出手扶住她，强笑道：“你病着，就不要起来了，快躺下，我们两个就这样说说话。”

    夜里冷风敲窗，崔昭媛倚在软枕上环顾四周，见周太妃满头华发，朱尚仪强忍着泪水，幽深的寝殿静得能听见外面竹叶婆娑的声音，屋内豆大的烛火飘飘摇摇，映着满堂斑驳的朱漆，竟是这般荒凉凄冷。

    崔昭媛沉沉吐出一口气：“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如今承恩伯府都不在了，难为太妃还肯来看我。”

    周太妃只觉得两眼烧灼，恻笑道：“胡说什么，你安生养病，别再胡思乱想了，等你好起来了，咱们娘俩去沧浪山看枫叶去。”

    崔昭媛笑着摇摇头：“我的身子我清楚，怕是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陪您去沧浪山了。您这些年待我似亲女儿似的，我心里都记着呢，等来日我魂归离恨天，也会求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咳咳……娘娘，您别哭，娘娘，您待我这样好，可惜我再也报不了您的恩情了。您替我操了这么多年的心，我好着的时候却不珍惜，还怨怪您，娘娘，您是白替我操心了。”

    周太妃攥着丝帕抵在唇边，已抑制不住地哭起来：“你也知道我替你操了多少心，你却不听话，整日里心思敏感、不开阔，又听信那些恶仆谗言，活生生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模样！”

    “娘娘您别哭。”崔昭媛挣扎着起身替太妃抹了抹眼泪，苦笑道，“我听说三哥死了，从前伯府里的人也回了昌邑，娘娘，若您还肯疼我，就在我死后让我葬回昌邑，免得……在这里遭人嫌。”她微微睁开眼，却是要水喝，“尚仪，我口渴得紧，你给我端一碗梨汁来。”

    朱尚仪忙去膳房端了一碗用银耳熬的梨汁来，喂崔昭媛喝下几口，见她抚着心口缓缓睡下，又朝周太妃低声说：“娘娘，看这样子，是回光返照了。”说罢又咬唇抽泣。

    周太妃将锦被拉了拉，定睛凝视崔昭媛一眼，忍着泪抽身离去。

    ……

    李赞正与徐皇后在春山居对弈，室内只剩下衔玉一人服侍，雁足灯似拨动的琴弦，在雨打轩窗下摇曳。

    徐皇后从棋盒拿起一枚白玉棋子，注目着棋盘上的局势：“太医院说昭媛已尽弥留，陛下真不去看上一眼么？”

    李赞叹一声：“才摘了承恩伯的爵衔，我也不知道有何脸面去见她，何况她对我心怀怨怼，我此时去见她，恐怕并不好。”

    “若今朝不去，若来日昭媛去了，陛下难道就不会心生遗憾么？”

    一阵静寂到来，却又携着振聋发聩的脚步声纷沓而来，两人一起朝春山居门外看了过去，就见周太妃一壁甩开了宫人的搀扶，不顾肩头被雨淋湿，自己撩开了真珠帘。

    徐皇后缓缓起身轻声道：“太妃怎么来了？怎么也不打伞……”

    谁知周太妃进来后只是哭，哭得撕心裂肺，顿令帝后齐齐拦劝。周太妃捻起丝帕摁了摁眼角哭说：“昭媛那边已经是回光返照了，想来就是这几个时辰的事，她是薄命之人，可如今蕙草殿冷落至此，我只求陛下能看在她入宫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给她最后一份尊荣！”

    半拢半撒的珠帘下，徐皇后瑟瑟微眯一双眼，凤钗上一颗金丝南珠璃光细细，扭开了脸面对衔玉道：“去给娘娘端一碗姜汤来。”

    李赞仍在安抚周太妃：“昭媛入宫已有六载，何况她又是我表妹，她生前死后我都不会不管，太妃放心。”

    周太妃甚少作出厉色，这时却眉头紧锁道：“陛下不管？可为什么昭媛病了这些日子，陛下连看也不去看一眼，就是忙着整治崔家，也不该忘记还有个昭媛油尽灯枯，只等着陛下去探望一眼！还是底下的人没禀告？或是被谁绊住了？若真有这样的人，打死也不为过！”

    “娘娘多心了。”徐皇后从衔玉端着的金漆盘上拿过姜汤奉给周太妃，指上一枚蓝宝石戒指清辉似月，“陛下这几日忧心朝务，已两日不曾阖目了，娘娘可别错怪陛下。昭媛的事原是我的不是，我本想着后宫嫔御除了贵妃以外大多年轻，虽想着带她们去探望昭媛，又恐到时候情态不对反惹昭媛伤心。娘娘若要怪就怪我罢！”

    周太妃抬眸见她只着了一件半旧的淡墨襦裙，裙下身姿瘦若飞燕，连两颊也是凹陷出一片晦暗阴影，这才忆起她也才小产不久，便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肩头：“我怪你做什么？你年纪轻轻统管后宫已经很不容易了，又……我知道你有心，只是你没去看到昭媛……从前那样伶俐的一个孩子，现在瘦得跟骷髅似的……”

    徐皇后轻手将姜汤搁去一边，就听李赞说：“娘娘想让我为昭媛做些什么？”

    闻言，周太妃拭了拭眼泪：“陛下，你才出生四个月，恭肃皇后便崩了，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叫我一定要护佑你长大成人。说句心里话，那时候我怕极了，你是中宫之子，又是国之储君，若在我身边有个差池，晋国上下一人一口唾沫就要淹死我！那时候李贵妃生下庆元君后对东宫虎视眈眈，我不敢离开你半步，就带着宫人守在东宫寝殿，你一哭我就抱着你去找乳母……后来你长到五岁，该启蒙了，咱娘俩就跟亲母子似的，你一下学，我就在紫薇殿外面的垂花门那儿等着你……陛下，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携恩图报，只是想让你看在这些情分上，能给昭媛一个死后尊荣！她十五岁入宫，至今整整六载，就算中间有再多龃龉，可人之将死，陛下便饶恕她罢！”

    李赞未语，喉间已先涌起一股酸涩，扯了扯嘴角苦笑道：“除了崔家，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徐皇后若有所思一眨眼，将眉尖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