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想忘记一个东西,你必须记住你忘了这个东西;如果你忘了你忘了这个东西,那就是——永远的重复、可怕的循环、无义的转生……
也就是说,当一件事发生之后,它就“永远”发生了,它会在你的生命中打上它的烙印,这个烙印如影随形,至死方休。
你当然可以不甘沉沦,你当然可以反抗它,但“反抗它”也是它对你的影响,就像奉旨造反,就像孙悟空逃不脱佛祖的五指山……就像,命运……
我战战兢兢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天——我不想它来,但我的内心深深知道,它会来。
它来了。
他来了。
他就是——山东鲁城孔氏嫡子、山东齐城陈氏外嫡子、山东的合法总督、儒教的合法教主、大小姐陈夏夏的儿子、我爹我娘曾经的少主人因此也是现在的主人——遗孤孔之运。
孔之运来了。
在万众瞩目中,孔之运来了。
仿佛卫星环绕着行星,仿佛行星环绕着恒星,仿佛恒星环绕着银河,仿佛银河旋绕着宇宙——他就是宇宙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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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天下大乱,大明就剩一口气;然后,这口气在山东的齐城窒息了——然后又活蹦乱跳。
山东死了整整一代人,大明皇族不过是换了支系——于是,皇族依然是皇族,大明依然是大明,山东依然是山东。
人们忘了。
正像我上一大段说的,忘记是不可能的。
天下人嘴上不说,但内心都知道,大明的道义(如果有的话)在山东的人民——尤其是死的那一界山东人——尤其是山东鲁城孔氏、山东齐城陈氏——的身上。
人们怀念他们;因为他们死了,所以人们更加怀念他们;因为人们怀念他们,所以人们是伟大的。那些伟大的死人,就像空中的楼阁——越是遥远,越是清晰;越是虚假,越是真实;越是荒谬,越是伟大;越是他人,越是自我;越是不可信,越是可信。
但是,现在,空中的楼阁成为真实的楼阁,不可能之事成为必然之事实——山东鲁城孔氏、山东齐城陈氏还有着最后的血脉:孔之运。
大明国教——儒教的教主就是他爷爷,他爹是天下第一神族——山东鲁城孔氏的嫡子,他娘是天下第一家族——山东齐城陈氏的嫡女。
三十多年前的八王大战中,齐城陈氏、鲁城孔氏毁灭,曲阜一个看祖坟的支系家族崛起——这就是现在的山东曲阜孔氏,也就是现任山东总督孔之伦他家。孔之伦追杀他的兄弟,但他从来不敢提起孔之运,甚至连辟谣也不辟——他必须遗忘这个必须遗忘但不可能遗忘的事实。
当年的每一个大明皇帝,都是儒教教主给他戴上皇冠;过往每个朝代的皇帝,也是儒教教主给他戴上的皇冠。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果血脉是真理的话,现在我唐(或天下)每个人模狗样的家伙都是猴子,只有孔之运是老虎。
大明以及随后的大唐一直有一个传说:陈夏夏是神女,会意念移物,只有朱照定动用“元老会的秘密”才消灭了神女;神女死了,但是,她把一切都遗传给了她的儿子孔之运;孔之运会开启天启。
他是那个传说,他是那个不可说的传说。
这个世界所以笑,是为了让他笑;这个世界所以哭,是为了让他哭;这个世界的一切偶然,都是他的必然;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他的存在。
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他就是孔之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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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孔之运。
现在,他从传说变成现实,这让他更加地传说。
现在,传说中的孔之运就站在人们的面前。
他不用证明奇迹,他本身就是奇迹。
甚至不用基因鉴定,人们就知道,他是陈夏夏与孔有融的儿子——因为,他一半长得像陈夏夏,一半长得像孔有融,而且是那完美的一半。
孔之运像陈夏夏一样美丽,像孔有融一样坚毅。
我看着孔之运,就像做梦——娘总是拿出她大小姐陈夏夏、她大小姐夫君孔有融的照片,对我说:“这是我们家大小姐、我们家大姑爷。你要好好学习,长大为我们家报仇……”
娘指着孔之运,说:“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大明对你们怎么样?”
现场沉默了,就好像白天突然被黑夜吞没。
娘指着人们,说:“你们一个个都是逆贼,还怂恿我儿子……”
空中泛起涟漪,涟漪组成波涛。
我的某个岭南老家亲人:“大民才是历史的最初、现在、未来!张名身为大民真正之皇族,当然要追求历史的进步!人,不能违抗历史、违抗进步!”
我的某个发小:“谁当皇帝不是当?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不,张名家!我只是宰相而已。”
赵星月:“温馨的家庭,是最大的幸福!”
张月:“爱情才是唯一……”
赵大阔:“朋友是记忆,甜蜜的记忆……”
张华:“亲人!除了亲人,别的算个屁!什么忠孝,那是愚忠!什么山东孔氏、陈氏,他不是你们的亲人,他是你们的主子!”
他们一起对爹说:“我们才是亲人!大明是你们的主子!你们是大明的奴才!”
爹低着头,不说话。
娘指着张华,说:“什么是亲人?亲人为亲人考虑!你拖我儿子的后腿儿,也配当我们的亲人?”
娘指着赵大阔,说:“什么是朋友?朋友之交淡如水!那种今天你用我明天我用你的所谓‘有难同受有福同享’的朋友,不叫朋友,叫交易!”
娘指着张月,说:“婚姻是一种责任,爱情是一种罪恶。”
娘指着赵星月,说:“家国!家国!没有国,哪有家?”
娘指着我的发小,说:“荣华富贵也算理想?称帝也算理想?我告诉你,有种东西,比称帝更伟大!”
娘指着我的岭南亲人,说:“这就是正义!这就是忠孝!这就是信仰!”
爹对娘说,说:“你不要犟劲……不要折腾……不要造反……”
娘指着爹,说:“犟劲?折腾?造反?我们不是犟劲,我们是信仰!我们不是折腾,我们是追求!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建国!暴唐才是犟劲,暴唐才是折腾,暴唐才是造反!你在中原、山东、京畿干的丑事,以为我都忘了?……”
……
娘不停地说着。
人们静静地听着。
娘终于占领了信仰的高地。
我抬头望着高地。
高地上,信仰的旗帜在迎风飘扬。
阳光刺痛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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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看着我。
娘说:“……”
我没听到她说什么;因为在和她生活的十年间,我已经无师自通地发明了一种听不见她讲话的本领。
娘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她的往事。
我看着她的回忆。
她当然可以回忆她的往事,然而我也可以负责地说,那不是她的往事——只是往事在她心灵上的投影,她的信仰扭曲了她的回忆。
但是,我必须承认,娘是伟大的,因为她有伟大的信仰,而且这真正的信仰导致了真正的行动——她为了陈氏、孔氏,反大明;大明亡后,她复辟大明。
她明知不可行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