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在路上，看着两旁的丘陵——此起彼伏的丘陵，大丘陵、小丘陵、不大不小的丘陵，还有孤零的大树、嘈杂的灌木，伴随着日落的斑驳阴影，还有小溪的潺潺声响，还有遮蔽天日的乌鸦啄食着遍地的饿殍和亡兵。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因为，你不知道未来怎样，因为，大唐、大民之战持续三年，战争迷雾依然笼罩人间——如果大唐胜大民，那么广州毁灭，此地是新广州；如果大民胜大唐，那福州毁灭，此地是新福州——如果“公平地”说，此地是广州、福州之间的那段不长距离。
你捂着伤口，歪歪扭扭地走着，一边走，一边看着他。
他是你的敌人或朋友。
你们曾经炮击、对射、拼刀、挥拳、牙咬、怒骂，也曾幸存、和好、欺骗、互救、结义、反复……
你们互相搀扶着，走在路上。
你不知道前方是广州还是福州，他也不知道前方是广州还是福州，而且你们都不知道，前方的广州、福州是哪国的广州、福州，你们是战争英雄还是战争降兵。
你们都说：“宁做和平狗，不做战时人。无论怎样，我们到了城里，就此告别。我们不是英雄，也不是降兵，我们就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至于你是怎么样想的，至于他是怎么想的，那就是天知道了，反正，你的想法一直在变，你不禁想：“如果我是英雄，我就光宗耀祖；如果我是降兵，我全家会凌迟；但是，理想必须有，万一实现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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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走在路上。
夕阳是西方，月亮是东方。福州在东方，广州在西方。你要回福州，他要回广州。
你们不知道你们是去广州还是福州，因为这道路是迷宫；你们选择着不同的岔路，却看着一模一样的小路、丘陵、树木、阴影、小溪、乌鸦、坟地……
他说：“我们在绕圈——我看见一只一模一样的乌鸦。”
你说：“我们不是乌鸦，我们分不清乌鸦是不是一模一样，就像南方人分不清北方人，北方人分不清南方人。”
他说：“但是，几个小时前，我在这棵树刻下了我的名字——南山。它在这儿！有鬼！我们被迷路鬼附身了！”
你说：“没有鬼，只是我们双腿的长度不同，所以在兜圈子；我们应该画个地图……妈的见鬼！地图也要用脚丈量！”
突然，你们听见，脚下传来砰砰的敲击声，然后，你们看见，一只手从坟地里伸出来，随即，一个人头钻出地面，最后，一个人躺在坟头喘气。
他说：“亡者复生，群鬼乱舞；神子莅临，天启将至。”
你说：“没有鬼。这个世界怎么会有鬼？受朝廷的无神教育这么多年，我们怎么会信这种无稽的事情？你看，他只是被活埋的活人。他没死，但人们以为他死了，就扔进棺材埋了——这叫休克性假死。”
你看着那人——他果然是人，而且是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人——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最后的光芒——他死了。
你说：“我们吃了他吧，反正他已经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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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他死了。
你看着他，回忆着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敌人或朋友。
人山人海中，你们炮击、对射、拼刀、挥拳、牙咬、怒骂……
尸身血海中，你们幸存、和好、欺骗、互救、结义、反复……
你要回福州，他要回广州，但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去福州、广州；但是，你们必须离开这如同地狱的战场。
你们捂着伤口，歪歪扭扭地走着。
希望像小路一样延绵。
希望像丘陵一样起伏。
希望像夕阳一样短暂。
希望像阴影一样不安。
希望像乌鸦一样不祥。
希望像坟地一样绝望。
……
你们都说：“我好疼……我好饿……我好渴……如果我死了，你吃了我，然后，告诉我的父母、我的爱人、我的孩子，说，我爱他们。”
……
现在，他死了。
你哭着，埋了他。
你躺在新坟上，在群鸦的飞舞中，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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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睁开眼，看见，他睁着眼，看着你。
你看着他，一直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没有生命的痕迹——他死了。
或许，他是休克性假死。
你埋了他。
你躺在新坟上，在群鸦的飞舞中，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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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睁开眼，看见，他睁着眼，看着你。
你看着他，一直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没有生命的痕迹——他真的死了。
或许，他又是休克性假死。
你埋了他。
你躺在新坟上，在群鸦的飞舞中，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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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第三次睁开眼，看见，他睁着眼，看着你。
你看着他，一直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没有生命的痕迹——他真真死了。
或许，他还是休克性假死。
你埋了他。
你躺在新坟上，看着群鸦的飞舞中，就是不肯闭上疲惫的双眼。
但你依然闭上了。
你做梦，但你忘了你做什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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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但你还没睁眼。
你想，说不定，我一睁眼，他会看着我。
你想，不可能。
你睁开眼，看见，他睁着眼，看着你。
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生命的痕迹。
你对他说：“朋友，我答应你，我发誓，我真的答应你，我会对你的父母、你的爱人、你的孩子，说，你爱他们。”
你埋了他。
你躺在新坟上，在群鸦的飞舞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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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张开眼，依然看见了那双无神的双眼。
你说：“兄弟，够了。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招魂的话，不要招我。”
你拿出腰里的宝剑，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你埋了他。
你躺在新坟上，在群鸦的飞舞中，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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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睁开眼，第一眼看见他的无神双眼，仿佛传说的僵尸；第二眼看见他脖子上的针线，仿佛蠕动的蚯蚓。
你笑着说：“兄弟，你真是死也不放过我啊。是我杀了你吗？不是！是李鸿思！是林立！是朝廷！是人民！是命运！”
你举起宝剑，对着他大砍。
你一边砍，一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