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因为留在学校赶论文,于是每天不得不忍受离校同学拖着拉杆箱碾过楼下直道的动静,哗啦哗啦声不时地就来一阵,催得人愈发心慌,不由得悲从中来,一不小心就陷入自伤自怜的窠臼。有时候半夜听到这样的声响,看看周遭一片漆黑,更加觉得自己被抛到了某个崖底,从此暗无天日,连梦都一团黑。
阿一告诉我,当你开了一家客栈,你就会习惯住客来来去去没有任何解释,这是你要承受的。阿一在市中心的一间青年旅店兼职过好长一阵,每年春节前夕,店里都会住进来一大批十来岁的艺考生,稚气未脱的面庞,习惯抱团行动的做派,背着画板横冲直撞,时而忧心忡忡时而欢天喜地。“属于最单调的那一类住客,一眼就看到底了。”阿一说,“不像有些成年住客,饱经风霜抑或整洁得体,没那么容易一览无遗。登记的时候就会特别留意一下证件信息,猜测一下他们的经历,借此打发时间,要不然大半夜地站前台,真的会傻掉。”
为了查找部分论文涉及的文献资料,回家前转到上海待了一阵子,每天中午出门去上图,晚上回旅店。因为是特价无窗房,若非手机显示,基本没有了时间概念,好在附近好多24小时便利店,永远不用担心饿肚子。某天夜里,走廊忽然格外热闹,熙熙攘攘的,透过猫眼看见对面住进一排穿着肥大校服的女孩,过一会恍悟又是一年艺考时。嬉闹了一阵子,对面很快就安静下来,估计第二天有考试,都早早地洗洗睡了。我照旧半夜赶工,把白天收集的资料输入电脑,填进论文框架,一直到凌晨三点钟,下楼买了一些关东煮和茶叶蛋,站在马路边呼哧呼哧消灭干净,回旅店时,前台依旧精神矍铄地笑对我。在一个遍地都有24小时营业的店铺的城市,作息时间可以丧失昼夜之界,而呈现出极强的可塑性,一天24小时没有了“朝九晚五”“只争朝夕”一干条条框框,任人随意切割——与这个年纪的渴望不谋而合。
论文暂告一段落,终于回到家里,老妈见我满脸憔悴,下了最后通牒,“晚上十一点前必须入睡!”好在论文初稿已完成,一时也没有熬夜的必要,就顺了老妈的心意,早睡早起,规律作息了一周,气色明显改善,扪心自问,有多久没见过晨曦了?
除夕前一天,大家回外婆家祭神谢年。仪式从有记忆开始几乎就没变过,年年如此,供桌上摆着白斩鸡、猪头肉、金桔、龙眼、花生、糖果以及六只酒盅两盏烛台,外婆把燃香平均分给大家,再一字排开,她老人家照例立在中间位置,念念有词,“保佑我们家平平安安,一年到头顺顺利利,健康长寿……保佑我的小外孙读书脑子灵光一点,不要太吃力,将来考个名牌大学……”其他人等跟随外婆边喃喃自语边朝供桌弯腰拜谢,只有表弟心不在焉,脸上写满不屑。来的路上,小姨一直在副驾位上抱怨表弟心思不用在读书上,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期末十校联考成绩已经掉出年级前两百名了。表弟呢,脸朝车窗外,漠然望向沿线的行道树,看不出情绪。到了外婆家,外婆又是泡茶又是摆果盘,每次来都如此,真是铁打的温情。小姨她们忙打下手,一家人坐下来闲聊,问到表弟近况,表弟敷衍地笑笑,又埋头继续玩手机游戏。
“好啦,敬酒啦。”礼毕,外婆鼓动我和表弟上前把酒盅里的酒倒在供桌两侧,表弟草草倒掉前两杯,外婆提醒道,“慢一点来,天老爷来不及喝的哟。”表弟不得不放慢速度,最后一盅酒倒得有模有样,外婆脸上又露出了笑意。外婆不知道的是,表弟倒酒时在我耳边嘟囔了一句,“烦死了”,有点耳背的外婆当然不会听到,满心欢喜地收好酒器,又合掌冲供桌拜了拜,“保佑我两个外孙听话,越来越有出息,……保佑我的小外孙读书脑子灵光一点,不要太吃力,将来考个名牌大学……”说来说去也不过就这点内容,年年岁岁相似的祝词,因着外婆语速极慢,才不致有词穷的慌乱,只不过终究经不起细听的,即便听清楚了也要心照不宣陪着外婆“谢”过一年又一年。而“烦死了”的表弟无疑皇帝新衣里的那个孩童,一语中的,揭破了我们的窘态,一年一度的祭神谢年,除了外婆,其实我们都是不信的。
可是我知道,下一年的祭神谢年,大伙又会兴兴头头地赶来,簇拥在外婆身边,漫不经心听着老人家慢吞吞地保佑家族里的每一份子都有锦绣前程,而这份“锦绣”,大家也都是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却又从来没有摸到过边的,祝祷一回再空落一回,大家早已磨得没了脾气,虔诚或佯装虔诚地和外婆统一口径,动摇得不露声色,只有表弟尚未习惯这样的落差,从滥竽充数的懵懂年纪,忽然一下子耳聪目明,再到装聋作哑安分妥协,他还要经历很多的年月。可以预见的是,下一年他铁定还会附在我耳边埋怨说,“烦死了”,除非他在即将到来的高考中有什么奇迹发生。
外婆将两盏红烛端送入屋,安置于写字台上,天光已经暗下去了,里屋又没开灯,明晃晃的烛焰将一屋人的头影投到白墙上,影影绰绰,显得人丁兴旺。其实不过就我家和小姨家两户,舅舅一家因为生意上的事没有回来。外婆给我和表弟一人一只红包的时候,嘟哝了一句,“本来还有一只红包准备给森森的,今年又不回来,只好分摊给你们啦。”很轻的一句话,有失落也被隐藏起来了,表弟难得露齿一笑,捏了捏红包的厚度,继续玩他的游戏。一屋人一时间无话,红烛燃烧过半被吹灭了,外婆收好烛台,打开电灯和电视,屋子里的气氛这才又活络一点。
老妈打开了话匣,和小姨讨论时装,老爸和姨夫忧国忧民,从股票一路讲到年终奖金,外婆笑眯眯地端坐一旁,认真听着,插不上话,只好一个劲地招呼大家吃水果,“多吃点橘子,都是今天早上刚买的,很新鲜很甜。”表弟专注于游戏,腾不出手来剥橘子,就没搭理外婆,我只好没话找话地和外婆讲讲在学校里的一些事情。外婆总是回应我说,“读书仔细一点,做题目要慢慢来,写字么一笔一画工整清爽。” 外婆对于读书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我小学阶段。那个时候,我的字写得不好又粗心大意,低级错误没少犯,老妈估计闲聊时没少和外婆讲,从此外婆就往心里去了,但凡碰到我读书写字的话题,总要叮嘱一番,“读书仔细一点,做题目要慢慢来,写字么一笔一画工整清爽。”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外婆不知道,其实我现在几乎很少有手写的机会了,五万多字的论文全由键盘输入,而且作为中文硕士也没什么题需要演算的。
曾经做过一个梦,我们负荷着掉队的压力全都拼命地在一条道上往前冲,只有外婆不疾不徐地原地打转,和我们的间距越来越大,直到再也看不见。
年月叠加,老去的两个归宿:要么德高望重,要么人微言轻。像现在这样没话找话的场合将会越来越多,外婆越发想要融入我们就越容易说错话,每每蹦出一些不合时宜或者落伍的论调,小姨总会瞪眼以示警告,于是外婆就变得越来越小心谨慎,德高望重或人微言轻,殊途同归的是都要极力避免“为老不尊”的话柄,最终渐趋沉默,沉默如一棵树。
外婆曾领我回到儿时的旧居,彼时斑驳的砖墙如今已被粉刷成橙红色,仿佛平地起来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小洋楼,只有我知道它其实并没有那么光鲜,那些熟悉的格局里,住着现在的人家,他们悠哉自得地起居生活,让我有一种入侵的羞耻感。只有旧居边上的那些花坛还保持着原样,老爸当年买来种下的板栗树苗早已蔚然成荫,撑起一片天;还有含笑、栀子、铁树、腊梅、茶花依旧葱茏,当然记忆里的小屋怎会如此贫瘠,彼时还有步步高、矢车菊、橘树、桃树、广玉兰以及种在菜园里的罂粟。
我不顾外婆的劝阻,径自攀折了一大把腊梅和一枝碗口大的红茶花。只有我知道自己是负气的。记忆里的旧居尚未变作废墟,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址,我却成了一名观光客,眼见为实它如今的百般静好,震骇惊动如叶公好龙,不知所措也只能强装镇定。而那些树木尤其残酷,这么多年来,兀自生根、新绿、粗壮,地老天荒的阵势,只等从前的树人还乡归来时,好好地耀武扬威一番。
渐渐地排斥合照与人物像,变得只喜欢拍摄花花草草。每到一处我都会特别留意此处的花草树木,拍下它们,到此一游的意味。阿一提醒过我,这是抑郁的前兆。我笑眯眯地看着她,通过她的瞳仁看见自己明媚的笑意,宽慰她,我会控制好自己。照片越拍越多,相关的植物志也看了不少,自然而然掌握了不少冷僻的学名:
冰草、牛蒡、麻黄、怪柳、沙红柳、沙蓬、香柴胡、香青兰、水镜草、野息香、小叶朴、山杏、半边恋、沙茴香、雨九花、细叶茴香、黄花苦夏子、阿尔泰紫苑、黑枸杞、小黄花、石蒜兰、白柳、茅香、马茄子、紫花地丁、水麦冬、水杨梅、白草、龙葵、花苜蓿、野亚麻……
偏信唯有它们,才能清晰地标定来时路,一段段一程程,一如山石、天空,花朵和树木亦因着永恒不灭而备受诗人的眷顾:“走很远的路去看春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如是字句,总能轻易进入情感,撩拨心弦。而我已经不用查看照片属性,就能通过所拍的花和树回忆起拍摄的时间和地点,还有彼时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