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越加潮湿了。这是我十几年前刚来到这儿时的判断。那时我还青春年少，渴望记录下一切生活的真实。但每当我重复一次心中的愿望，都会有一批豆雁慌张地从我头顶的天空飞过，然后扇动着被潮气淖湿的翅膀，不合时宜地画着它们成谜的曲线。这时候总会有几只豆雁忽然嗖地坠落，带着一缕浑浊的潮气，往湿润的地上压出一丝细腻而又恐慌的声响。多年之后想起这经常性的一幕时，我的下肢仍会有一种滞涨而又消极的感受，仿佛带着黏稠的春天气息，同化在滋滋增长的春意盎然之中。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我的岁数一直增长，但我所处的潮湿却一成不变。只可惜在这十几年中，我的记忆仍旧是一览无余的单调，丝毫没有我所要寻找的真实。我现在所工作的地方是一家旅行社，也提供住宿，一张地图卖十块，住一晚八十二块七毛，没有热开水。至于房费为什么要精确到个位以后，我也不知晓。因为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对于这十几年的记忆，我的回忆始终处于一个断档的区间，我不知道这家旅行社是谁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只是日复一日地盯着旅行社门前的水杉摇摇摆摆，静悄悄地看着树干里的蠹蛾一只只爬动在老得足够的树枝上。它们往往是前赴后继地从树心里探出自己的脑袋，然后翻动七十八点半度的身子斜跨出大约三点五公分或三点四公分的距离，如此一步步，跨遍了整个树枝，也跨遍了我的每一天。我的日子始终在一片潮湿的触感中观测蠹蛾然后走向开始又走向结束，以至于自己回想昨天又是同样的场景，这不免让我怀疑起十几年来自己的真实经历。然而这种纯粹的贯穿更像是一种具有哲学意味的重演，只是我自己没法推演出结果。因为我始终存在于旅行社中，也始终栽在一团难受的潮润里。
今天下雨了，这比长久又讨厌的潮气可喜些。我喜欢它的直接，以至于让我不须在笼罩在一如既往的黏稠中。我看过一本杂志，说人的难受就是陷在黏稠的试管液体里。那种具体的液体名称我忘了，我到了现在记忆就是这么坏，长久的回忆里贯穿到底的线索都是一片春天的沼泽式气候。而不单回忆里如此，连眼前看的似乎也是永远如一的天气。仿佛世界永远停在了黏糊糊的春天。为了不让大脑被潮气沾染，我一遍遍背着我仅记的“旅行社，也提供住宿，一张地图卖十块，住一晚八十二块七毛，没有热开水”。
在大雨的翻滚里，我的默背声忽然被一声吱呀的声音打断了。我抬头一看，旅行社的招牌旁已经站了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孩。她的脸颊瘦巴巴的，但形状却像极了一颗干瘪的苹果。她正在不停地朝柜台这边张望，神色里透着着急却又带着一份狡黠的沾沾自喜。她看我无动于衷，突然拎起手中的袋子，笑嘻嘻地朝我走过来。我看着她走近，心中猛地响起一丝声音——“小红，苹果”。在恍惚之间，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关于苹果的隐喻。她看我略有出神，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像一个熟人一样问道，你咋地啦？
我说我没有事。
她听完忽然咧嘴笑了，像是我说了一句极为幼稚又引人发笑的话。但是她没有对她的笑进行补充，而是笑嘻嘻地问，你好咧，我向你问个人。说完她又自顾自地从袋子里掏了很久，过了好长时间才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她小心地将它递给我，然后问道，您看看，认识这个人不，他是你们这儿的。
我看见那张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刘木东”三个字，横七竖八地让人疑心写字者的居心与诚意。我看到这张纸片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我并不知晓刘木东是谁，于是我只好抱歉地摇头。女孩子干瘪的苹果脸让人想要在里面充水，这是我第一次感受缺水的欠饱满性。在这种分析之上，我模糊地将她和一个长久的苹果性隐喻连接在了一起，但这种突围而出的独立思考仍旧带有满满的潮湿味道。忽然，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一下子踮起了脚尖，飞快地朝我身上抓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捏住我的衣服。你自己看看，她说，你看你的衣服，哼，你就是刘木东。
我顺着她的手臂看下去，发现她拽着的正是我的衣服。而我衣服的正中间是一个卡牌，上面写着一排字——“服务员 刘栋”。我在这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始终穿着一身制服，而我的名字原来也荣幸地被标在衣服之上。想到这儿，我觉得这个奇怪的女孩是搞错了。于是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是“刘栋”，但小纸片上的名字写的是“刘木东”，两者不是一个人。说着，我又捏起那张皱巴巴的纸片，坚定地将那行歪歪斜斜的字迹指给她看。她看着看着，干瘪的脸上忽然泛起一分苹果的红透，像是一种带有红色素的潮润空气将脸颊染红了。她瞧我盯着她看，露出一份羞涩而又大胆的笑容，顺便晃了晃她干瘪的脸庞，说道，我叫小红。我就是来找个人的。这个人叫刘木东，他以前是我的男朋友，现在不是了。我是说，以前是过。但我不喜欢谈恋爱，是他追的我。我的意思是，我对爱情很单一。所以他现在想当，还可以是。
我被她语序混乱的话语弄得愈加恍惚。原来她真的叫小红。我想。
说着，她拿出了一个苹果，上面透着光滑的色泽。我和他都很喜欢吃苹果，她自顾自地说，但是绝对不吃蜡苹果。因为什么呢？因为那些蜡含有多环芳烃和稠环芳烃。他是从北方来的，但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他喜欢吃苹果，吃苹果都要和我一起吃，特别喜欢我吃一口他吃一口。但是，他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用冷水泡苹果。等泡的软了，再一边吸收水分一边吃掉。我们每吃完一个苹果，就去厕所做一次爱。因为什么呢？因为他说他特别喜欢那种潮湿的感觉。每当我们在厕所摇摆的时候，我都感觉整片水汽都在向我们靠拢，最后化成一张明亮的灯。但是……她说到这里突然开始悲伤，他不见了。他离开了我。
说完，她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捂住脸庞，像是在遮蔽一个泛水的干瘪苹果向外流淌它那微少却又充满激情的流液。“小红，苹果”我在心里默念。此时，我记起了一种潮润的念想，仿佛是一片杂乱的水汽忽地聚合而成。那是一层迂回的楼道，角落里都散发着潮湿而又不够干脆的味道。我就在一层层环回的楼道里走坏了自己的下肢，然后带着湿润的潮气撞向一种熟稔的饱满。那是遥远的事情了，但此时我的记忆忽然在空档之中找出了一份真实。我仿佛记得我就在一份白色的湿润中结束了自己的快乐，然后嗖地一声配合着果香飘扬，跌倒在一片潮湿之中。我在此时明显而又肯定的记得，潮湿对于我的年少一定带来过难忘的印记，以至于我始终环绕在春日的骚潮之中。想到这儿，我发觉我和那个刘木东似乎有着相互的呼应。我很高兴自己能够找到丢失的真实忆记，即使是一种零散的碎片。小红望了望我，红着眼睛接着喃道，我相信你就是刘木东，我知道你就是。你别不承认。说完，她揉了揉眼睛，把胸脯前的苹果推给了我。她的胸脯比她的脸庞饱满多了，有着一份不容置疑的坚挺。
然后，她就走了，奇奇怪怪地不带一点预兆和声响。只有雨还继续下着，水杉的躯干摇晃剧烈，好像要借丰润的水将蠹蛾彻底清除。我把苹果泡在冷水里，因为旅行社没有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