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住黄茅尖(第2页)
和这个叔公唧叔娭唧做邻居的是两个孤寡老人。那个老先生比我公唧的年龄大,他在他的兄弟姐妹中应该是排行第四,我喊他四伯公唧。那个老婆婆比我娭唧大,我得随老先生的排行来称呼她,就喊她四伯娭唧。他们的女儿秀就嫁到我们本队欧阳家。听说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再也没有回来。秀出嫁后只生下了一个女儿,为了延续香火,欧阳家从山下的同样姓欧阳的人家那里收养了一个男孩。小欧阳比我大一岁,和我在一个班上小学。欧阳四十岁左右就得病死了,小欧阳从此就与他妈妈相依为命。小欧阳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之后,黄茅尖已经发展到没有一个山上的女孩愿意嫁给本村人了,他这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最后也只得回到他亲生父母所在地做了上门女婿。
这两户姓赖的叔公唧、伯公唧家的旁边还住着一个田砌匠,小时候我们听别人就这样叫他,因为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别人家砌房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耒阳人。雷砌匠过去是国民党部队当兵的,他后来留在山上没有跟着部队走了。解放以后,国家实行一夫一妻制,对于那些过去做了别人小老婆的女人允许她们离婚再重新嫁人。田砌匠就把一个老相识介绍给了山下一个单身汉朋友做老婆。这个女人是醴陵县一个地主的小老婆,嫁给山下那个男人以后经常为经济上的事情吵架,后来就离了婚。这时正好田砌匠自己那个眼瞎的老婆又死了,雷田砌匠这个昔日的媒人又变成了这个女人的老公。这个女人将她前夫的两个孩子带过来了,田砌匠本来也很喜欢孩子,可以到了我们国家过苦日子的那三年,雷田砌匠一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便不想养别人的孩子了。田砌匠和这个女人一合计,决定把那个男孩子送回去给那个地主,把那个还只有六七岁的女孩子送到长沙城里去看有没有人收养。那个小女孩被送走的前一天,田砌匠夫妇用我家的石磨磨了好多米粉,回去做成一大堆野菜粑粑,他们告诉这个小女孩说是要带她去长沙城里玩。小女孩不知是计,看到他的爸爸妈妈做了这么多好吃的野菜粑粑也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还为能够出远门而高兴得不得了。听说他们把这个小女孩带到长沙城里以后,先是进入到一个居民小区,看到小区有一个穿着比较好、面目也和善的人正在那里聊天,田砌匠跟小女孩说他要找个地方上厕所,叫她不少乱跑,他趁着这孩子不注意就直接跑掉了。田砌匠一家在我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回老家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只听说那个小女孩被长沙城里一个有钱人家收养了,田砌匠后来又到那个小区找,还认出了那个已经长大的小女孩。田砌匠夫妇还想认这个女儿,但这个女孩死活也不愿意认他们了。
在河坑的另一边,曾经还住着两户姓赖的人家,如今已经只剩下两个旧房子在那里了。许贵家住在背面靠山、前面有大片农田的地方。许贵在五姊妹中排行老大,很憨厚老实的一个人,长得也帅气大方,但打了一辈子光棍,五十多岁就离世了。他离世前几年,有一天晚上,他打着手电筒从山间小路上走回来,感觉有点怕,就想壮壮胆,于是借了人家的一杆鸟铳,远远听见前方小路上好像有动静,他就对天打了一铳,没想到是一头华南虎正在山路上蚕食一头野猪,听到巨大的响声之后,那头华南虎跑了,道路上留下半边未吃完的野猪肉,他把它捡起来,送到各家各户,队里的人都分享了一点。很多人说这个山上不可能有华南虎了,这个许贵其实也没有看见那头华南虎,他只是根据那个蚕食野猪的动物留下的梅花脚印判断是一头华南虎的。村民们说在这个山上其他的地方也发现过梅花脚印,我邻村的一个姓郭的先生从我们山上走回去,半路上突然听到动物的叫声,认为是老虎的叫声,吓得赶快跑下山,将那个叫声学给一个黄老先生听,黄老先生以前是见过老虎的,他确认那是老虎的叫声。
另外一户姓赖的人家,小时候,我听过他们的祖辈讲过当年参加农会的事。说的是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消灭革命力量,在一九二七年的时候大肆屠杀浏阳农会的干部,在“宁可错杀一千,不得放走一个”的白色恐怖的笼罩下,浏阳农会为了保存实力,安排了一部分人在黄茅尖上安营扎寨,继续组织动员群众利用黄茅尖山高林密的天然优势坚持与敌人斗争。华的祖辈就是在这个时候上的山。白天的时候,农会的人躲在林子里不出来,敌人看不到黄茅尖上有一个人存在;到了晚上,农会的人就从黄茅尖上冒出来,人数达到上千人,这一时期应当是黄茅尖上人口最多的时期。这些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农会干部以驻扎在黄茅尖为荣,以打游击为乐,他们中大部分只是黄茅尖上短暂的停留者,但也有一部分人留在了山上。在黄茅古寺旁边那一块石碑上面,除了介绍魏熹是如何走上黄茅尖的历史以外,还介绍了当年农会干部是怎么在黄茅尖生活的:“老子本性天,家住黄茅尖。日里冒一个,晚上千数千”。据说黄茅尖人为革命牺牲的有十二人,我家后山上埋了很多人,那个后山一直就叫“坟山”,其中就有很多与日寇作战的无名英雄埋葬在那里。
黄茅尖人表达自己骄傲和自豪之情的时候就会引用这句“老子本姓天”的民谣。“老子本姓天”说明我们黄茅尖人住得比别人高就看得比别人远,说明我们黄茅尖人可以不改自己的本来面目率性而为,说明我们黄茅尖人是受到上天恩赐的,那些喝露水长大的树木、野果可以任由我们享用。
我公唧的爸爸姓郑,解放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按当地的喊法我应该叫我公唧的爸爸为“老公唧”。我老公唧祖上给他留下了不少田产。我老公唧经营不善,将家产基本上赔光了。为了生存,我老公唧只得拿剩下的一点家产到黄茅尖购买了价格便宜的山林并在这个屋场上建房子。我家从老公唧开始就到了黄茅尖上。
我老唧年岁大了以后膝下无子,就收养了我的公唧。我公唧也不是山上人家的孩子,他家在一个地势平坦的地方。由于兄弟姐妹多,就把他过继给了我老公唧。我公唧人长得很帅,身体也很好,八十九岁那年过世的时候一颗牙齿也没有掉,可能是因为美女爱帅哥,我奶奶才会改嫁给这个十足的贫农并且愿意跑到这个交通不便的山上生活。
我们那里称奶奶为娭唧,我娭唧也不是山上人家的孩子。她家就在黄茅尖山顶下,是一个靠勤劳起家的小地主家庭的孩子。国民党薜岳部队的一些士兵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受了伤,我爷爷何访贤是个连长,被安排带着这些伤兵在我娭唧家附近设立营地养伤。我娭唧那个时候还不到十五岁,上学的时候每天都要从我爷爷部队驻扎的营房门口经过,被我爷爷看上了并托人过来说媒。我老外婆家看见他是外地人又是当兵的,担心今后生活不稳定,难以白头到老,就没有答应这门亲事。当时,我娭唧刚刚满十四周岁,我老外婆也不想她这么早就嫁人。我爷爷为了娶到我奶奶,直接带着部队上的人就上门提亲了。我老外婆家看到我爷爷那个架式,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答应了。我娭唧与我爷爷结婚之后,生活并不幸福,因为我爷爷是个脾气大的人,经常打骂我娭唧,动不动就喊着要把我娭唧扔到汩罗江里去。我娭唧的哥哥是个医生,我喊他老舅唧,他有一次去我爷爷家里,看到我爷爷那种军阀作风,实在是担心我娭唧的安危,便叫我娭唧带着我爸爸和我叔叔回到了我老外婆家。我爷爷在我父亲三岁的时候去世了,我娭唧经媒人介绍就嫁到了山上。我爸爸和我叔叔就这样跟着我娭唧住进了黄茅尖。我娭唧八十七岁去世的时候走得很安祥,头一天晚上还有说有笑并且将她的堂弟送出三四百米远才回来睡觉,第二天早上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当地人回忆她老人家的生平的时候记起了她做过的一件好事,这件事说明我娭唧嫁给何爷爷还是正确的。当年我爷爷管的那些伤员中有六个士兵以出门买菜为名偷偷拿着手榴弹出去炸鱼,国民党士兵到当地西霞塅郑氏祠堂的鱼塘炸鱼,巨大的爆炸声引来了当地的百姓并引发了激烈的冲突,其中一名士兵被西霞塅的百姓用锄头打死在河边。为了防止部队知道情况之后报复,其余五名士兵后来也被当地百姓杀死并掩埋了。我爷爷了解情况之后,顾虑到我娭唧的婆家就在当地,悄然平息了这起纠纷。
我娭唧和黄茅尖上这个公唧结婚之后,生下了杏、月两个女儿。我大姑姑杏嫁给了牛角垅队的李家人,我大姑爷的父亲和我外公还是堂兄弟。我小姑姑月是黄茅尖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后来到了一家企业工作,现在住在长沙城里了。我叔叔闽做过两次上门女婿。第一次是上郭家做女婿,生下了一个儿子归了郭家。第二次是上肖家做女婿,女方家提出的条件是不同意结婚之后侍奉我公唧、娭唧,我爸爸为了让闽叔叔有个家,在女方所在地的村委会的见证下立下了由我爸爸一人独立赡养父母的字据,并且从那时起就让公唧、娭唧和我们重新住在了一起。
我家隔壁还住着一位满头白发的孤寡老人,大家都喊她刘七婆唧。刘七婆唧姓蔡,没有名字,在家里排行老七,从山下嫁给黄茅尖的刘家以后,取了个名字叫刘蔡氏。刘七婆唧的老公我从来没有见过,应该是死了很多年了。她的房子是一个有着百年以上历史的房子。房子的大门非常陈旧,是檀木做的,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了一个可以伸手进去的小洞,她从里面把门栓着的时候,我们从外面只要把手往小洞里一伸就可以将门打开,这给我们那帮同龄的小朋友玩恶作剧创造了机会。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和邻居家的小孩趁她睡觉了就偷偷从门洞里把门打开,老婆婆看到光以后马上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走到门口看看没人,就大声喊了一句:“是谁啊”,看见没人回答又上床睡觉了。我们几个小朋友看见刘七婆唧没发现我们便捂住嘴巴笑。刘七婆唧的门前有一棵巨大的枣树,应该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每年都结好多的枣子,我们经常爬上去摘,被刘七婆唧发现了以后,她便会拿着个吹火筒在地上使劲地敲打,但只要我们马上从枣树上下来,她也不会打骂我们也不会去向我爸爸妈妈投诉。刘七婆唧那个时候就已经九十多岁了,根本就没有能力上树摘枣子了,除了我们小孩子去摘几个以外,山上也没有人去摘她家的枣子,所以她家的枣子总是满树红枣,那种熟透了的红枣吃起来又脆又甜。那棵枣树下种了一大片洋姜,挖洋姜的时候我家也会去给她帮忙。我记得刘七婆唧有好几个“扑水坛子”,扑水坛子就是用于腌菜的那种陶瓷罐子,将洋姜、辣椒、萝卜、豆角、刀豆放进去以后,再用一个陶瓷盖子扣住,陶瓷盖子还有一个空间是放水的,将泉水倒进去以后就可以实现对罐子的密封,做出的腌菜就不会坏掉。刘七婆唧可能年龄大了的缘故,没有什么人和她交流,她的内心应该是非常寂寞的,我每次上她那里去陪她,她都是非常开心的。每次去了以后我总是亲热地叫她“老唧”,刘七婆唧总会拿红薯片或者那些腌菜来招待我。我到了能够砍柴的年纪的时候也经常帮她砍些干柴,她家的柴火主要靠我们山村小学学**完成的。我小时候特别怕打针,有一次,我听说打疫苗的赤脚医生来了,吓得赶快就跑,躲进了刘七婆唧家里。刘七婆唧就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厨房,根本藏不住我,情急之下,她居然把一个装衣服的箱子打开让我蜷缩着身子躲在里面再上一把锁。那种箱子的木板很薄,四四方方的,上面有个盖,合拢以后可以锁住,一般是用于装衣服的,当地称为“拢子”,大概是取其有盖可以合拢之意吧。后来我爸爸妈妈来找我过去打针,问刘七婆唧看见我没有,她装糊涂说没有看见。我爸妈走后我也不敢出来,后来她也忘记我还呆在里面,天黑了我在里面大叫她也听不见,还是我妈妈再次过来,听到我在里面发声才把我救出来的。后来刘七婆唧的房子不行了,队里给她建了一个泥巴墙的屋子住了一年多,她去世以后这个房子就变成了队里的竹木加工厂。刘七婆唧经常说***要叫她姐姐,可见她的年龄比***还大。刘七婆唧九十七岁那年冬天,她下午午睡的时候,将一个篾匠织的烤火器放在床上暖脚,里面装着木炭火盖着灰,外面还盖着一个竹子做的盖子,放在被子里面,睡着了不小心把这个烤火的东西踢翻了,点燃了棉被,她被活活烧死了。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刘七婆唧应该是超过魏熹年龄的黄茅尖的第一个百岁老人。直到队里给她开追悼会讲生平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也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刘七婆唧在黄茅尖生活了七十多年,看到过听到过很多事,有这样一个慈祥的老人陪我一起度过童年时光,现在想起来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只可惜我那个时候太小,只知道去吃老婆婆那些腌菜,没有缠着老婆婆多讲一些黄茅尖上发生的故事。我想在她脑子里一定装了不少有关黄茅尖的历史。老人就是一本书,我读这本书的时候不够认真。
浏阳市分为东、南、西、北四乡,其中只有西乡人不说浏阳话,我们西乡人说的是一种类似于长沙话的语言。西乡这个地方与长沙、株洲、湘潭都相邻,它的语言也是这三个地方的方言的融合体。我们村有个学语言学得快的人,刚刚进株洲城里卖点菜回来,马上就学到了一口三不像的株洲话回来炫耀。
黄茅尖处于浏阳市与醴陵市交界处,醴陵的东乡和浏阳的西乡都背靠着黄茅尖,都是山高路陡、交通不便的地方。醴陵那个地方的人并不嫌弃我们姓“天”的人,那里的姑娘觉得我们村的条件比她们那里要好,觉得我们这里的小伙子勤快踏实,愿意嫁到我们这里来。比如住在我下屋的那个老邹,他的妻子就是醴陵人,老邹虽然是黄茅尖土生土长的,他也跟着她的妻子学了一口的醴陵话,他家的孩子讲西乡话的时候也带有浓重的醴陵口音。老胡的二女儿叫红妹唧,她舅舅的儿子比她大十岁,也因为山高路远、交通不便的原因,年纪大了娶不到老婆,她爸爸妈妈就做通了她的工作,让她嫁给了舅舅的儿子。我后来见过红妹唧的老公,长得很标致,高高大大的,大概这也就是红妹唧没有反抗她父母的原因吧。他们生下了三个儿女,没有一个是智商低的,一家人也很幸福。
我上周回去的时候,听说黄茅尖上已经修通了与醴陵市的一条公路,真的是敢不相信,在那么陡峭的山涯上修出一条路来,需要多大的工程造价啊。后来我爬到黄茅尖主峰一看,还真的修了一条公路,还是双车道的公路,只差硬化工程没做了。这个姓“天”的工程完成后,我们黄茅尖就不再是一个公路的尽头了,而是与全国各地的交通网完全联上网了。从此,我们这些姓了一辈子“天”的黄茅尖人就可以开个小汽车从天上下凡满世界跑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