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重复的风景……渐渐模糊的约定……”
第一次与她相遇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和父亲来到黄浦江河畔的租界,江雾弥散,潮湿的空气掺杂着泥土的腥味,我拿着马牌的原味奶油冰棍,凝视着远处的东方明珠塔,江风吹过我的耳隙,丝丝低鸣。
父亲是黄浦江工业园区的一名军工科研员,难得那天他有时间带我出去走走,偌大的上海,我一人置身于人潮之中必定会迷失方向。我厌倦了眼前一年又一年毫无变化的梧桐,我总吵着要到外面看看,看看真正的“幻想乡”究竟是什么样子。
原国联政府管辖区的欧美租界的确不同于我生活的那些东西横向的小巷子,高大的尖顶的房子、旧银行、商铺、工厂和大教堂,连旧型号的煤油灯也仍没有被电灯取缔,一切都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伦敦城一般,添上了一丝西方特有的奇幻色彩。我舔着冰棍,眼睛里散发着光芒。
“哟,芸莉小姐,没想到你这么有空嘛,今天也带着孩子出来玩啦?”我寻声望去,只见父亲和眼前一个少女聊了起来。
“什么孩子,她是我妹妹叫芸茹,我可还没成家呢。”那个少女将身旁的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孩拉了过来,“来,芸茹,快叫林叔叔。”
“林叔叔好。”那个小女孩扭捏着说道,五条马尾辫在风中摇曳着,为身后一片朦胧的黄浦江平添了一丝色彩。
“道寒,你也快叫芸莉阿姨。”父亲揉了揉我的脑袋。
“芸莉阿姨好。”
“林叔,我有这么老嘛,要让孩子叫我阿姨?”
“哎呀芸莉小姐,你可也是经历过新中华联邦成立的解放战争的老同志了,叫一声阿姨可也没错吧?”
“当年……当年我可比这些孩子大不了几岁”那个少女思索着,“大概……那个时候我也就才14岁吧……”
“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嘛……”
我舔着奶油冰棍,望着少女身旁的那个小女孩,小女孩似乎很害羞,一直缩在少女的身后,目光四处游离着,但大多是望向黄浦江的另一岸。我顺着女孩的目光望去,可除了茫茫无际的江雾和对岸林立的欧式建筑,再也找不到什么其它新奇的东西了。
“原来两个孩子都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啊,真是没想到呢。”
“话说林叔,你们家孩子成绩怎么样啊……”
我暗暗瞥了父亲一眼,现在的家长总喜欢跟“别人家的孩子”相比较,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可学习又能学出个什么出来呢?
“他也就马马虎虎吧,国语和古文一窍不通,倒是对科学挺感兴趣,这次半期考试倒也又拿了个‘A’回来见我了。”
“哎呀,那真是虎父无犬子呀,正好以后可以接您的班哈哈哈哈哈……”
我想,要是换做我,我跟这帮大人定是聊不来的。
我悄悄走到那个小女孩身边,那个女孩似乎也意识到了我的接近,连忙后退了几步,我则没有再靠近,而是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向了江滩。
“你在看什么呢?”
“……我……我在看江上的船……”
我眯着眼睛,尽我所能的想要看得清楚,但江上这么大的雾,根本很难看清船的影子。
“可是没有游轮从这里驶过啊,这么大的雾,你怎么看的清呢。”
“静……静下心来……就能看见了呢……”
我又仔细盯了好一会,可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你叫芸茹是吗。”
“嗯……茹是包容的意思,我的父母可能希望将来能够包容世间所遇到的一切事务吧……”
“真有意思,没想到名字还有这种含义啊。”我想了想,“那你知道‘道寒’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大概是……前行的道路贫苦艰难的意思吧。”
“怎么到我这就‘贫苦艰难’了。”我有点不太高兴。
“……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这是……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够成为‘人上之人’……”
“啊,原来是这样吗?”我顿了顿,“你吃冰棍吗?”
“谢……谢谢……我……不吃冰棍的……”
再之后,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记忆也到此戛然而止,之后的片段似乎全都影印成与她一同漫无目的的望着朦胧一片的江岸的画面。
那一次的相遇是那么的巧合,而那之后的重逢又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核聚变动力涡轮,一个谁都没想到能够完成的可控核聚变项目竟然就在两个高中生的手中被实现了,而那样的日子里,她的所言所行无不牵动了我的心房,即使是现在,我仍然还记得在那年的五月,我说,我和她一样是为了世界和平而努力。
可距今只过了近五年而已,四年多的时间,回首却恍然如梦。
北半球的七月进入了炎热的夏季,记忆里的上海也是如此,可我对于中国的印象实在是太模糊了,就连我生长的那座城市的街街角角也全被莫斯科的繁华所替代。我甚至有点觉得,天秤说的没错,我的确像是一个在俄罗斯长大的华侨了。
可记忆出现了这些偏差,大概也有我自己不愿意再去回想的缘故吧,那年他们与俄国人一起启动了“最终兵器”计划,并且由于早在几年前中国便与远在南美洲的卡斯特罗、切格瓦拉等一行人私底下帮助俄罗斯恢复了苏维埃联盟的建制,两国决定进行长期的人才合作交换计划,可又是那年,我的父亲……
听父亲的同事们说,我的父亲在那场大火中的最后关头用生命保住了祖国自主研发的阴阳地对空导弹的实验数据,但国家却对我父亲的离去不闻不问,我则也由于各种敏感的缘由被迫离开了学校、我的生活和她,混迹在一群陌生人中前往了距离我的故乡七千一百八十三公里外的莫斯科,而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过头。
可即使是这样,我仍然对祖国抱有着好感,直到我的祖国彻彻底底让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一丝希望。
我们都只是无家可归的人,在这个世界随机的任何一个角落游荡着。
我们的一生都会经历数不尽的一切,人事多如星数,邂逅也多如星数。
可我们最终迎来的,却只有离别。
“人……事……多如星数……邂逅……也……多如星数……”
我缓缓的睁开眼睛,灰暗的钢铁顶棚泛着一旁警卫灯的红光,因为撞击而发出的嘈杂的声音刺过我的耳膜,我有些疲倦的爬了起来,却又摇摇晃晃的重新坐倒在地上,我摸了摸脑袋,朝着驾驶室问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异教大人,请问你是想说南半球时间呢还是北半球时间呢?”
“北半球……我们现在在哪?”
“北半球的话,我们应该还在印度洋下,请问你要问中华联邦的标准时间还是目的地克什米尔的当地时间呢?或者您想知道同盟国属印度或是巴基斯坦联邦的当地时间?”
“……算了,你好好驾驶吧。”我挠了挠头,不打算再继续追问下去。
稍微清醒了些后,我的内心又开始隐隐不安起来,一方面是担心那个在伦敦腾空而起的‘悖论引擎’,另一方面,我也担心着在托托亚岛的天秤的安危。
“真叫人头疼。”我摸了摸额头的那一圈纱布,目光四散搜索着,终于在运输车的一角找到了那顶军礼帽。我凑了过去将它拾起重新戴在了头顶并摆了摆正,接着又重新靠在运输车的舱门上,重重的叹了口气。
目光再次发散,双眼也不知道游离在什么地方,我的脑袋里又变成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思考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只听见驾驶员喊道着些什么。
“异教大人,我们已经进入了巴基斯坦联邦的国土,我们在巴基斯坦和印度的指挥官会在克什米尔外的基地和您会晤,还有十分钟左右我们将抵达目标地点。”
我回过神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知道,就是现在,是时候要与中国和苏联做个了断了。
运输车猛地开始疯狂的震动着,随后又趋于平稳的停了下来,我拉开舱门,一丝光亮从远空刺向我的双眼,我下意思的用手挡住,眨了眨眼睛,只听见四周整齐的一声跺脚,随后便又高喊了一声我听不太清楚的话。我下意识的又放下手臂,待眼前的光线柔和了些许后又朝着周围扫视了一圈,只见两排士兵站着整整齐齐,右手还行着礼,可手臂却纹丝不动,我连忙叫他们把手放下来。
“谁让你们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慰问的,你们的长官都在哪?”我又扫视了一圈,接着问道,“我说你们的长官人呢?”
“报告异教大人,长官命令我们在这里等您,之后会护送您前往克什米尔外围的指挥基地,那里离克什米尔最前线的哨战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算了,事不宜迟,赶快出发!”我皱了皱眉头,跟着队伍里那个回应我的士兵走上了一辆武装悍马。车队整齐划一,一路向地平线驶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座巨大的“城市”的轮廓渐渐出现在我的面前,苍茫的戈壁滩和零星的绿色交接着,太阳光下的荒漠草原也逐渐模糊了起来,我揉了揉眼睛,一阵阵热浪向我袭来,眼前的景象则比先前更加扭曲。
车队来到了检查点,几名士兵迎上前来向我们工工整整的敬了个礼,我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便齐刷刷的向我点了一下头,一路小跑到哨所将路障移开。车子缓缓启动,我跟着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军团”内部越来越形式主义,相较于两年前“军团”起义的那一段时期相比,我们的队伍的素质似乎在普遍下降,士兵们也有些越来越没脑子了。
“没脑子,没脑子。”我嘀咕着,“我们也还没成立新国家呢,怎么一股苏联人的腐朽味道就弥散开了。难不成是在这块破地方呆久了,也被那些‘列强’和‘帝国’同化了?”
眼前的城市越来越清晰,白色混凝土筑建起的一道城墙赫然屹立在我们眼前,雕刻着梵文的印式建筑风格的城门向我们大开,城门顶的要塞口又隐隐约约架设了不少门加农炮,士兵也来来回回的巡逻着。我将目光又移向城门里,几辆坦克和自行机炮排成两列夹道欢迎,我们的车队缓缓驶入城中,紧接着,路两旁近百余名骆驼骑兵纷纷向我们亮出马刀致敬,望着路两旁如此兴师动众的欢迎仪式,我恨不得现在就跳下车来把他们的上级抓起来枪毙掉。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瞪了一眼身旁的驾驶员,“你们长官就这么喜欢热闹?”
身旁的驾驶员似乎也是被我吓到了,一声也不敢吭,这反倒让我更加火大,明明远在大西洋,那架“超级母舰”已经拙拙逼人的要横扫我们在南极洲的最后希望了,这里的人倒是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还在“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疯疯傻傻的过日子,好像对外面的世界是完全不闻不问一般。
欢迎的队列来回变换着,载具、步兵、骑兵,甚至是这片区域的平民百姓也都被召集起来,人头攒动,一直延伸到了一幢写字楼附近。我们的车队在那幢写字楼前缓缓停住了脚步,身旁的驾驶员麻利的拉起手刹,跳下车来走到我的一侧为我拉开了车门,我瞪了他一眼,跟着他一起走入了那幢大楼。
写字楼的装修风格给人一种亲临印度教或是佛教圣地的感觉,但却又带着一丝穆斯林的味道,叫人难以分辨的清楚这到底是何种文化和种族的人民的劳动结晶。绕过旋转楼梯,走过一条L形的长廊,那名士兵指了指左手边的那间办公室的门,我摆了摆手让那名士兵闪开,自己迎上前去敲了敲房门,还没等里面的人发话,我便扭动把手走了进去。
“是谁让你没经过……啊……异教大人,万分抱歉,我没想到您来的这么快,恕我没能出门迎接……我是‘军团’驻巴基斯坦地区的指挥官,您这次来检查工作我们真的是万分荣幸……”
“啊……异教大人,您好您好,在下是驻印度地区的指挥官,这次能前来与您会晤,鄙人也是三生有幸啊……”
我皱了皱眉头:“行了你们俩,我今天来可不是检查工作的,我是来督导这次会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