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本就比山下冷，何况是华山之巅，更何况是深冬的华山

    即便是姑获，从云霄中向山巅俯冲的时候，也感受到了一丝丝透骨的寒意。

    雪花落在姑获的灰黑的羽翼上，姑获却看着那个清澈的池。

    仍未冰结的池水湛蓝，映着姑获的身影

    她的眼睛也是湛蓝，同样映着姑获的身影。

    她是个标志的异域美人，一头卷发如山下麦田的波浪，一双眼睛如山巅的池水碧蓝，一身肌肤却如山巅的雪般纯白。

    更叫人惊叹的，是她的下身，由腰际开始渐渐覆上鳞片，竟是一鳍鱼尾。

    她盯着姑获，咬紧了唇

    姑获的三个头慢慢别开视线，另有三个低下头去，只有一个长着顶翎的鸟头张嘴，吐出人言

    “塞壬，你来这里……也是他帮忙的？”

    “嗯……”唤作塞壬的人鱼点点头，松开了嘴道“他……我们家从大食逃难至此，若无他恩典，早已灭门”

    说到这里，塞壬惨笑一声“呵……虽然那时，家父已经奄奄一息，只剩我一人了。”

    姑获皱了皱眉，又道“十七年……我没记错的话你占据这里十七年了，塞壬，够长了”

    “我知道……他也知道……”塞壬的双手紧紧握成拳“他本来答应过接我走的……去他家新修的庭院住下——就在今天。”

    姑获鸟一首仰天，叹道“你应该知道他来不了了。”

    “我知道”塞壬哭腔叫道“我还知道是你杀了他！”

    嘶声凄厉，震得空中的雪花呼啸着袭向姑获，姑获九首共昂，猛一振翅。

    灰黑的羽翼抖开了全部的雪花，每一根羽毛的边缘都泛着光，寒光！

    华山剑法，剑宗，羽剑！

    羽翼之下的肌肉有力地鼓动，姑获的一双爪子在雪地上留下三串划痕，让姑获化作了一道黑影，破风而出。

    迎着这一道黑影，塞壬往后一仰，从水中抽出一柄斩剑。

    剑出，涟漪出，波澜出，整个山巅池暗流涌动，每一滴溅起的水珠都仿佛暗藏杀机。

    华山剑法，气宗，水混元！

    姑获望着这充满杀机的池子，又瞥了一眼塞壬脸上的决然，忽然释怀

    如此，足以

    念及此处，姑获忽然灵台澄澈，心如止水。

    明明眼前是华山剑派最正宗的杀阵，她却视而不见——九个脑袋，十八只眼睛，满目都是自己无比熟悉的景象。

    华山呐，华山。

    山脚的青翠苍岭，山腰的狭窄栈道，还有山巅的飞雪寒池，一草一木她都无比熟悉——毕竟那本就都是她的东西，究竟从何时起为塞壬所有？

    ——不对，在此之前，我自己又是何时开始将这些视为己有的？

    笔直地冲向险境的姑获，却全身心地开始飞快地回忆，没有给招式和战斗留下一丝思考空间。

    在姑获最原初的记忆里，那一年倒也是个寒冬，华山剑派最后一名弟子为了讨师傅欢心而杀掉了几个道士，从他们手里将自己救下。

    那时候的姑获也就是小小的一只，像是受惊的鹌鹑一样被他抱在怀里，呈给他那位因为一时兴起就血洗了华山剑派的华山掌门。

    掌门不愧为疯子，居然一时兴起决定将本来作为玩物进献的九头鸟妖当做弟子，拜在他的名下。

    于是她这个无亲无故天生地养的妖怪，莫名地就成了华山剑派二弟子，有了个名字叫“姑获”，多了个师傅和师兄。

    还真是奇妙的命运啊，姑获自嘲似地在心里想道，那时候他还天天带我爬上寒池这里，来给我洗刷羽毛呢...

    是啊！就在这里！

    这一刹那，终于将视线钉在严阵以待的塞壬身上的姑获心里涌出深黑色的喷泉，即将撞上水混元的罗网的时候她嘶鸣一声，忽然拢起双翼将庞大的身体凌空刹住，猛地又扑开，卷起一阵狂风呼啸着斩向塞壬。

    狂风如刃，纵横数向斩切在水混元的罗网上和水面上，啪嚓一声溅射出大量锋锐如剑的液滴水柱，反袭向姑获，姑获灵巧地移动着自己的九个脑袋避开了水柱，依靠身体的强健硬扛下了液滴的刺痛。

    此时，塞壬却举起斩剑，摆出刺击的架势，姑获见势不妙果断张开翅膀，呼啦一下提升高度，而一道凌厉的剑气则正擦着姑获的爪缘掠过。

    塞壬怒目盯着姑获隐去的云端，忽然像是泄了气一样松懈掉脸上的怒色，轻启朱唇喘息着——显然，刚才一波攻防虽然逼退了姑获，却让她耗力甚巨。

    她果然还是那么强，塞壬有点儿沮丧也有点儿不甘心，但偏偏无可奈何

    因为从她俩认识的第一天起，塞壬就对她又敬又怕。

    尤其是第一眼看到姑获的时候，瘦骨嶙峋的她和她奄奄一息的爹爹还被云游商人装在大水盆里当做珍禽异兽展出，桶边是那些死去的家人们的遗体的制品。

    那时候姑获羽翼已丰，邪气凛然地在集市楼房的椽上俯瞰着，和眼神黯淡无光的自己对视，然后忽然展开双翼，恍惚间遮天蔽日，再一扬羽，那伙云游商人已经尽数死亡，每个人都被锋利的羽刃割下了首级。

    接着一人一妖来到自己面前，他在苦笑着一边安抚集市的其他百姓不要那么惊惧，一边和自己打招呼说以后你们父女就跟我们上华山吧。

    每每想到他那温暖的掌心，塞壬的心里都会洋溢着幸福，但随后立即就会因为回想起姑获那略带不满的冰冷眼神而心里发凉。

    塞壬没有那份好运气和当初的姑获一样成为华山剑派的成员，却依然被他安顿在华山顶上的寒池，甚至将连父亲的葬礼都简单而庄重地按人鱼一族的习俗举行了。

    之后，他也会以强身健体为由私下教授自己一些华山剑派的气宗剑招，两人由此情愫暗生。

    不过每次他离开后不久，姑获就会如厉鬼一样从天而降，冷冷地和自己说些话，词措生硬得怎么看都是在威胁。

    ——“你不是华山派的人，你不该学这些的。”

    ——“就算学了，你也在我面前撑不过三招。”

    ——“他是我的师兄，对你则是恩人。”

    ——“师傅要是知道他背着自己偷偷把你养在这里还私自教授剑招，你们都会死。只不过现在师傅闭关不知道而已。”

    每次塞壬看见姑获庞大的身影，都会缩在水里，只战战兢兢地露出半颗脑袋，惶恐地被姑获的十八道目光全方位地盯着，然后满脑子都是鸬鹚捕鱼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