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三十,这是个深春将夏的时节,可是南方的湿润气候与别处不同,伴随着连场大雨,寨子附近反而更冷了。
蓝俏莲睡醒的时候,发现她的腰腹以下的环节和步足又蜷缩着,乱麻似地拧成了一团,每一处的节肢都因为寒冷而僵硬。
尽管都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但是“五仙”们因为天生冷血,大多都有畏寒怕冷的毛病,而且这其中好像也只有蓝俏莲这种“蜈蚣种”会睡着睡着就把自己睡成了一个团球。
她苦恼地伸手硬掰自己的步足时,木门被一只巨大的黑色螯足推开了。
一个蝎人推门而入,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长长的黑发被梳在脑后,脸上有一双冷傲的凤眼和一对樱色薄唇,她的身材玲珑有致,纤细的腰肢套着长裙,裙下生出一个漆黑的蝎身,只有尾刺鲜红。
看到她,蓝俏莲立即打起招呼来:“黑冉姐好。”
黑冉看了一眼蓝俏莲的状态,点头表示理解,用那种冷淡到麻木的声音说:“今天轮到你贡毒了,别让老爷们等太久。”
说完这句之后,黑冉关上了门。但是蓝俏莲舒展自己节肢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她张开嘴,将口腔深处的颚足吐出,用指尖抚摸着着自己的带毒的湿润的颚足,若有所思。
我是在活着吗?
还是只是在动着?
二
娘亲还在的时候,蓝俏莲经常听她讲各种各样的事情:
娘亲说,她们这些蛇蝎、蜈蚣、壁虎、蟾蜍,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就已经被还不叫土司的老爷们养起来了,老爷们会雇人看守她们,也会派狗腿子到处传唱说她们是“五仙”。
老爷们会死,也会杀来杀去,但不管死掉多少老爷,新的老爷都会把她们作为“五仙”养起来。
“五仙”们既被当做圣女供奉,也被当做魔物畏惧,她们蜕下的皮换下的牙剪掉的指甲还有分泌出的体液都是极其有用的材料,入药,则延年益寿;制毒,则沾染必死。
炼出的药给老爷们带来了数不尽的金银,制成的毒则成为了老爷们和外人谈判的筹码,而药毒相辅,则成为了老爷们的利剑,让老爷们能恩威并施地统治领内农民。
俨然已是老爷们的统治根基的五仙,处境却从来不会太好,她们世世代代地住老爷们提供的苗寨土楼,吃老爷们提供的餐饭,生老爷们的孩子——没有拒绝的权力。
有时候是少爷们要“证明胆气”,有时候是因为真的好这口,但更多时候是因为觉得不够听话要惩罚,甚至干脆是老爷们美人玩多了,想换换口味。
但不管是哪个理由,五仙们的结局都无非是沦为老爷们少爷们泄欲淫乐之工具。
就连在蓝俏莲眼里一直是那么冷傲那么令人憧憬的黑冉姐姐,也曾被蓝俏莲无意间撞见过这样的场景:姐姐赤裸着仰面朝天地,被捆死在一张巨大的床铺上。她用手臂遮着眼睛,咬着牙啜泣。肥头大耳的土司老爷光溜溜地趴在黑冉姐姐的身上,贪婪地舔着。
直至今日,看到黑冉姐姐微微隆起的小腹,回想起土司老爷抖着满身肥肉趴在黑冉姐姐身上耸动的样子,蓝俏莲就止不住地作呕。
恶心感之后,就是绝望。
对五仙们来说,恋爱、婚配都是禁忌,是痴心妄想。繁衍后代的唯一方式,就是她们被“恩宠”,然后生下被拒绝承认身份的女儿。
哪怕深知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老爷们也从不会承认。
蓝俏莲自己也已经十三岁了,她迎来自己的“恩宠”的几率与日俱增。每次趴在窗台上遥望着围墙之外土司老爷们的女儿嬉戏的样子,蓝俏莲心里都会觉得苦涩。
她们明明有相似的血缘,但是“父亲”却从未正眼瞧过她。
寨子里的五仙,每一位都是名为圣女的奴隶。这一点,蓝俏莲不想认命却也不得不认。
可他听了这事之后却说,没有人是谁的奴隶。
三
寨子是建在山上的,易守难攻,周围到处都是土司老爷的碉楼,只有一条蜿蜒的小道通向外界,尤其不利于逃跑。
但就算是这样,五仙们也总有人尝试逃跑或者私奔,每隔几年就会出来一次。
这也许是因为文化上的关系吧。蓝俏莲自从有记忆以来,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娘亲还有姨母们经常讲的各种故事,那些故事都是外人编出来又传进来的,永远是那些背负奇特身世的风姿俊朗的少侠们的江湖历险。
在那些故事里,她们这些“五仙”被称为“五毒教”。盘踞在苗疆、组织森严,极其排外,武功招数阴险毒辣,还特别喜欢下毒。
在那些故事里,少侠偶尔会因为各种原因深入苗疆而得罪五仙,被下毒,然后又因为奇遇不仅解了毒还修为大涨。
在那些故事里,少侠多半会被一个温柔似水的五仙喜欢上,然后这个痴情的女子会追着少侠出去,却几乎不可能成为少侠的正妻。
但就是这样的故事,依然在寨子里很受欢迎,一代又一代地讲述着,个别大胆的,还会主动改编故事,说成是少侠带着五仙私奔,喜结连理。
蓝俏莲的娘亲就是深爱着这种故事,并且真的试图跟看押苗寨的一个外人私奔。
但她们失败了,成为了土司老爷杀鸡儆猴的祭品。
那天,整个寨子里所有魔物全部被召集起来,远远地围观着大院里蓝俏莲的娘亲的尸体。
娘亲的情郎将卑劣的嘴脸暴露无遗,一边臭骂着说都怪娘亲勾引他,一边用鞭子用力抽打娘亲早已蜷缩成团的尸首向土司老爷表忠心。
“老爷心善,给她吃喝给她住,还派兵护她周全,这娘们居然还学故事里跟少侠私奔,这就是没良心的下场!”土司老爷的狗腿子卖力喊着“没有老爷保护你们,你们在外头就只是魔物,是毒虫!要时刻记得念老爷的好!”
可他听了这事之后却说,土司老爷和他的狗腿子都不是好东西。
四
他就是这么怪的一个人,穿得怪模怪样的,和蓝俏莲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苗疆人的穿着都不一样,说的话做的事情也跟别人不一样。
第一次见到他时,蓝俏莲只是照例跑去偏僻处的一个角落,这里的围墙有所磨损,借助蜈蚣步足的优势她轻易地就能爬上去。然后翻到一座风景很好的山上去,将整个苗寨和周围的村落的镜像尽收眼底。
对于不敢逃跑的蓝俏莲来说,这是她喜欢做的事情。
可那天她去到的时候,却看见一个穿着没见过的土布军服的瘦高个的青年坐在那里画什么,看见自己之后,他面色骤变,把手里的纸笔一丢飞扑过来抱住蓝俏莲,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到林子里。
青年搂着蓝俏莲上身,大拇指正好搭在她刚开始发育的胸部的边缘;这种又羞又怕的感觉让蓝俏莲方寸大乱,甚至都忘了用步足和牙齿狠狠咬他一口。
但是青年似乎完全没在意怀中这颗青涩少女的心,只是很冷静地说:“别出声,我不是坏人,你愿意当乖孩子不乱喊的话,我就不管你。”
他在说话时胁迫一样将蓝俏莲拥得更紧了,火热的胸膛紧贴着蓝俏莲的背,加上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喷在蓝俏莲的脖颈上,这炽热的温度让这情窦初开的微熟少女整个软在了他的怀里。
好在青年确实和他说的一样是个“好人”,压根没打算对蓝俏莲打什么歪主意,只不过从那时候起,蓝俏莲就天天都抽空过去,见她这个新认识的“少侠”。
青年其实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他也没打算纠正蓝俏莲的说法,他每天都来这里,对着苗镇一顿观察,然后写写画画。
蓝俏莲很喜欢这个面冷心热的大哥哥,尽管他很少说话,但他会很认真地听自己说话,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一些半懂不懂但是很鼓舞人的话。
更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个完全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的男人。甚至当蓝俏莲缠上去抱着他,甚至恶作剧地爬到他背上,用步足的脚钩轻轻地刮他的背时,他也只是很平静地用手去摸蓝俏莲的脸或者头顶。
每次想到他那张脸上很认真的表情,蓝俏莲的就心里暖暖的。
所以,当蓝俏莲贡完毒,看到两个壮丁一人架着一边将遍体鳞伤的青年拖进寨子大院时,望着他血淋淋的双脚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她的心如坠冰窖。
壮丁将难以动弹的青年丢到了大院中心,让寨子里的五仙们看清他的惨状。
“新抓到的,”土司老爷的狗腿子耀武扬威地叉腰大喊“这次的少侠是谁的情郎啊?”
尽管直到这时候应该明哲保身,但是看着最心爱的大哥哥浑身是血的样子,蓝俏莲哭得肝肠寸断,不管不顾地爬了过去。
在或鄙夷或嘲弄的目光的围绕中,她死死抱住了青年,哇哇大哭。
“哼,这么小的年纪就学着勾男人了。”狗腿子厌恶地啐了一口地板“老娘是个婊子,小的也是个骚货!”
蓝俏莲不敢反抗,只是默默地把脸埋进青年的怀里。
一只虚弱的手抱住了她的头,颤抖着的指尖戳了戳她的脸蛋。
“哭什么。”青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