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十五,皓月当空。
他低下高傲的头颅,单膝下跪,参拜自己唯一的主君。
“臣,鹿铃,参拜千机山主,愿世清平,吾主平安顺遂。”
惊年一袭白衣负手立于廊下,星光落在那如琉璃一般澄澈的眸子里,闪着明明灭灭的光,似月下涨起的潮水,淹没了一切情绪。
“今秋?本尊还能唤你鹿铃吗?”
鹿铃没有说话,两人一同沉默着。半晌,他才听见惊年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鹿铃沉重地垂下了头,仿佛脖颈不足以支撑头颅的重量,答道:“臣不敢忘。”
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不曾忘记自己的责任,也不曾忘记曾许下的誓言。
惊年开口,声音很低、很淡,却恰好能落在他的耳中:“可你弄丢了界心。”冰冰冷冷的语气,没有一丝怜悯与宽恕。
“臣自知罪无可恕,愿意一死,唯求您放过她。”鹿铃抬头看他,眼神里尽是祈求与期盼。
惊年垂眸,如纤长的眼睫似珠帘般落下,遮住了唯一可以窥探他心思的窗口。他道:“你失了界心,也去了力量,从那一刻起你便应该明白,是你舍弃了自己的身份,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背弃了自己的神,也失去了祈求神明宽恕的资格。你愿一死?”冷笑一声,“你的命很值钱吗?”
鹿铃被瞬间打入地狱,心中唯一的一丝侥幸也顿时也烟消云散。他忽然一起,眼前这个人曾经时没有心的,毫无生气的活了千万年,像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鹿铃沉默许久,竟痴痴地笑了,像是深夜里啃食尸骨的妖兽口中发出的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
鹿铃缓缓起身,唇角一勾,道:“若您死了,她会不会活下来?”
惊年抬眸,杀意瞬间迸发而出,抬手取下发簪,手腕一抖化为利剑。冷声道:“我不会让你的血沾到我的一片衣角。”
赤足而来,白衣盛雪。
“你曾随兄长征战八荒,威名仅此渊泽,奉兄长命,镇守天煌碑。平时里不听命令 ,也无伤大雅,本尊都不予你计较,但唯有此事,不可饶恕。”
暗中观察的棠未察觉事情不妙,抢在惊年之前,率先出手,直接飞身一脚将鹿铃踹出三丈开外。
棠未旋身潇洒落地,负手而立,眼神中尽是森森杀意,问道:“这点疼痛足以让你清醒过来吗,鹿铃?不然,我也可以将你的眼睛剜下来。”
鹿铃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捂着心口吐着一吐鲜血。看着素衣白裳的天神,满眼绝望。随后竟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到最后似乎破呛了一声,咳了咳,竟放声大哭。
双膝一沉,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鹿铃顶着涕泗横流的脸,拜了三拜,道:“臣求您。”俯身不起。
惊年咬了咬牙,问:“求本尊什么?求本尊放过她?让那个凡人带着界心,在这六道之中轮回,而你失去力量,只能在月圆之夜里苟延残喘?你可知,何为返景之地?”
鹿铃答道:“天地人三界交汇之处,借天煌碑之力,勉强维持平衡。古往今来,镇守天煌碑,谓之界神。”
“你既知晓,又何必求我?还是你以为本尊会拿三界的安稳,去换一个凡人的生死?”
“臣明白,可是……”
惊年打断他,怒道:“没有可是!一个小小界神也配和本尊讨价还价!鹿铃,你要知道,界神而已,只要本尊愿意,谁都可以,懂吗?”
泪水涌出眼眶,从眼角落下,打湿了衣襟。鹿铃那双苍白的手,缓缓抚上心口,颤抖着说道:“臣,想见她。”
一句话,四个字,他仿佛积攒了千百年的气力,才将这烧灼的思念说出口。
惊年转过身没有说话。如此压抑而滚烫的感情,让他感同身受,心便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相念相惜永相失,无尽而绝望。男女之情他并非不懂;执子与手,与子偕老,他并非无情,可到头来只是,造化弄人,身不由己,只怪缘浅。
惊年道:“纵然她怀有界心,但终究是个凡人,会死,会轮回,会走黄泉路,会过奈何桥,会饮孟婆汤,最后,会忘了你,干干净净,什么也剩不下。相思之毒,穿肠噬骨,到最后,苦的只是一个人罢了。她子孙满堂、福寿延年,而你只能在记忆的灰烬里独自取暖。见她,又能如何?于她而言,你不过是道上陌客,她的眼里、心里,不会再有你的影子,如此,你仍愿见她吗?”
叩首:“臣,愿。”
“哪怕是在此之后,本尊会抹去你的记忆,而你依旧是返景之地的界神,永生永世被囚禁于此,镇守于此,你也愿去见她吗?”
“是。”
“不悔?”
“不悔。”
人间界 幽川
天色熹微,她已凤冠霞帔,描好了精致的红妆。正值二八年华,生如夏花般灿烂的年岁。而此时,她却亳无生气地躺在塌上,血从心口的窟窿里涌出来,浸湿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