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奴人粗暴地推搡着一队带着镣铐的奴隶从舫上下来。它把奴隶们的镣铐全都绑到一条粗大的主链上,然后其他几个贩子一起拉着他们往前走。
一时还未适应久违的户外光和空气,走出舫外的康氏感到有点不适。
终于出来了…尽管眼睛很不舒服,康氏仍张大了双目贪婪地注视着黄昏的光线。
冷风一阵又一阵地从岸边掠过,人来人往,到处充斥着码头制造的嘈杂噪音……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稀松平常,然而却又弥足珍贵——对他这个曾经丧失自由的人来说。
“这只是暂时的…”
自由的信念再度回到自己身上,仿佛从未离他而去,太好了。
不管是身上的镣铐,还是内心的枷锁,他坚信都已褪去。
不管受尽多少欺侮与谩骂、毒打跟折磨,他都不会再屈服了。
接下来他的视线和注意力回到周围的景象上:岸上同时有许多跟他一样的奴隶和俘虏也被带出其他划冰舫。这像是个赛舍迩南边的港口。因为康氏记起以前和茜茜旅游冒险时曾经来过南方一带。走了不远,附近的市场上也可以听到混杂着赛舍迩和氼魄刵的民族方言。现在他可以推断,这个港口和市场可能是在赛舍迩和氼魄刵附近的海岸一带。
接下来他又被迫跟着其他奴隶们,经过了另一个地方。
这是一条喧哗的罪恶之街。
虽然整个区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但此处可是经营着全世界最缺德的勾当——“卖猪崽”。数不清的贩子驱赶着拉货的魔兽和魔导辁在这里出出入入,无数虚弱的人命像货物一样,在这里被粗暴地买进卖出。对比梅里兰卡繁华的商业街,这里整个黑市四处都充斥着肮脏下流的对话:
—“老板,这次有些什么收获?”
—“让我来瞧瞧——你到底是来做生意的人还是光看不买的人;是有需要还是贪婪的人;是信任我还是不相信我的人……”
—“你个哈怂,刨舌烈!人!额要大量的人!你这里的奴隶有多少额就拉多少。”
—“真的?全部?”
—“慢着!额来看看…呃…”
贩子让买主靠近点看。他在站成一排的奴隶前扫了一眼,抓着几个人的脖子晃来晃去,看起来不太满意。
—“瞧这身板骨…这些直立人都成怂咧。这种瘦不拉几的两脚二楞子额可不要。额要嘀是像那些个高高壮壮的半兽人,喏,这个、那个、还有这个……”
—“好好好,您说了算。”
—“好嘞…把这几个给我拷稳咧,安到那头拉货的魔兽屁股后面。”
—“恩客,你要把他们都往哪儿带?”
—“额准备卖给部落里头那些胆大妄为的家伙,听说它们要组队去围攻北方的‘山佬’咧。”
—“噢!原来是打仗去。祝它们好运!”
—“哈!但愿如此!不过依额看,卑鄙的‘山佬’们准是屯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吃人魔装等着它们哩!不过额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围攻。额滴神民哪,人都多成麻咧!好几个国家跟部落居然都搅在一起咧,噶达马西一河滩!听说为了躺这趟浑水,这些个二锤子可是动员了好几大波不怕死的家伙准备越过山脉,浩浩荡荡嘀走啊。不过这些人要怎样胡折腾额可是管不着!额只知道奴隶们全都不过是去当头也不用回的炮灰而已,神民可不会祝福那些搞事匪头嘀。”
—“唉…‘头也不回的炮灰’…那就准是连头颅都不保了…只可惜了这些身强力壮的倒霉鬼啦。要是把它们全押去矿场里干活,准能成为好把式…”
—“走啰!部落那班灾拐们催得紧,额得尽快打点好赶路去交货!”
买主驱赶着拉货的魔兽,急急忙忙地拉扯着这些可怜人身上的铁链离开。
—“阿迪呕死!阿米狗!”贩子头也不抬地告别,只顾着清点丢到它帽子里的钱币。
点完钱币,贩子就开始把装了些潲水的盆子,随意地扔到这些“剩货”面前——那些再没人光顾的老弱病残。
不知多久没有任何颗粒进肚的奴隶,见到浑浊恶臭的潲水便马上趴下狼吞虎咽起来。
被拉着走的康氏,一路上悲哀地注视着那些被挂上价目牌,终日被囚禁在笼子里哭泣的奴隶们。
无数原本在家乡过着平静生活的人,就这样被带离他们的土地,受尽百般折磨。病的病,死的死,一些人直接精神失常,一些人被迫抛弃人性成为野兽。
就算是勉强能够幸存下来,如今又被生拉硬拽扔到黑市上,像一件货物般任人宰割,任由心地邪恶的买家处置,连一头畜生都不如。
甚至连那些勇敢者自我了断的行为都显得很明智。
无论是衣物、尊严、自由,还是生存的权利,全都被人剥了个精光。
虽然自己没有被拉着当街摆卖,但他感觉其实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除了身上遍布的鞭打伤痕之外……
守奴人再次举起鞭子,猛地拽了一下牵引众人的粗大主链:“快走!别磨磨蹭蹭的!离矿山还远着呢!”
康氏回过头,继续被人推搡着蹒跚走向不知名的道路。虽然如今全身上下只剩下悲怆,通往目的地的前路也无比艰险漫长,甚至可能还是条不归路……但他毫不畏惧。
任人鱼肉的无奈、老师的逝去、茜茜的牺牲……让他曾经感到自己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生存意义。然而那段和薇尔蕾铽短暂相处的时光,却使这个失去了爱与感情的少年,担起了另一份更为重要的使命与责任。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唯有继续前进!
步行一段长距离走出城镇后,他们又坐上运奴辁的大板,去往不知名的山谷。
一路劳顿,大家好不容易终于熬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矿场,不由得两腿发颤,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只有康氏把疲劳暂时搁置一边,环顾左右,专心地打量着这座黑乎乎的矿山和连带的矿石加工工场设施。从他们所走过的路途推断,现在的位置大概在赛舍迩跟氼魄刵交界的山脉深处。
这片藏在深山幽谷里的矿场是个名副其实的血汗工场。重型魔装设备不分昼夜地发出咣当咣当的巨大噪音。奴隶们被困在令人窒息的深坑中从事繁重的劳作,但他们痛苦的呻吟也无法阻挡监工们落下的鞭笞。矿洞外另一班监工驱赶着驮着重物的庞大改造魔兽,和奴隶一起从坑道进进出出,马不停蹄地从采集点运出大块大块的石头。然后流水线上另一端的工人们则负责这些石头的初段处理步骤,有的在魔兽骨做成的砧子和骨夯上不断敲敲打打,有的在回收倾倒残渣……同样也是在暗无天日的工场内埋头苦干。另一组会喷火的设备持续发出高温处理原石,同样也炙烤着工场内的人们。这些魔装20小时不停运转所产生的余热甚至堪比火龙一族的吐息。矮个子工匠们在远处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切。它们有的戴着各色工程镜片仔细琢磨原石,有的都快把脸埋进图纸里。经过粉碎煅烧等各道工序的矿石材料,最后被送到它们手里颠来倒去,提炼加工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守奴人坐在边上和看起来像矿场主一样的人物交谈:
“这班是我从东边带来的人,暂时将就着用了。”
“啧、有点不行啊这次。怎么回事?”
“途中害疫扔了一些。”
“好吧好吧,既然是你带来的,用就用吧。总比被别人拉去做试验的好。”
矿场主随便给奴隶们喂了些垃圾,不久后就教他们去干各种活计。
许多奴隶在矿洞进进出出,光了膀子就是干。穿最烂的衣服,干最脏最累的活,却连一餐饭都吃不饱。而监工们也会时不时下去抽人,为的是保证矿下即使死个人都不至于影响到生产。
康氏的苦役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他什么活也不挑,就一味地埋头苦干。因为他深知自己已经是一无所有。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在舫上一样自暴自弃了。
矿场上的各种噪音依旧令人神经衰弱,监工们的鞭笞依然冷酷地落下,奴隶们依旧没日没夜地深陷令人窒息的矿坑苦役。高温和闷热也在火上浇油,条件要多恶劣有多恶劣。劳损和受伤都是家常便饭,即便有时他们甚至会被笼罩于各种不明有毒气体之中,即使那些不幸的弱者仍然时不时地死亡……但康氏的意志此时却比矿石还硬!
无比辛苦恣睢的劳作能把很多人都压垮,但任劳任怨的康氏硬是扛了下来。各种杂活康氏都学得很快,多亏了自己以前是个机工士。很快他就被人安排到各种环节去帮忙打下手了。现在无论在矿洞还是工场,到处都有他忙碌的身影。
一辆故障破损的矿车轰隆隆地滑到他眼前的轨道,又到了该干活的时候了。
只要心还在。
他自己给自己鼓着劲。
“嚯!你居然会修车?想不到这批奴隶里面竟难得地有手艺人呢!你活干得不错嘛,小伙子!”一个矮人工匠突然拍了拍康氏的肩膀:“小伙子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以前干过机工士。”
“嚯,难怪!奴隶们本来不配拥有姓名,他们向来都是被人呼呼喝喝的。但是我觉得可以你叫你的名字。我叫乂恩僿德,你叫什么名字?”
“康氏。”
“很好!康氏,试着帮我看看这个东西的毛病,虽然也不指望你能修好。”
乂恩僿德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破损的器具。
“这是…用来制作魔装枪部件的模具?”好歹曾经作为专业人士的一员,康氏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似曾相似的细节。
“嚯,识货嘛!不过其实这不是枪,这是炮,你叫它‘矮人炮’也可以。”
“…这种口径和制作方法…除了军工厂,这在其他工场都是违禁的吧?”康氏担心地问。
“不用问这么多啦!干就是了。”乂恩僿德试图轻描淡写。
“你们到底是加工矿石还是制造武器的?为什么…”
矮人也懒得撒谎了,不耐烦地说:“嗐!反正都被你看见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的确是加工矿石,但同时也偷偷制造武器部件。你看这些武器零部件用上我们这里的矿石可是再巴适不过了!因为我们这种特制合金件耐冲击啊!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需求越来越旺盛嘛!我甚至还可以告诉你,我们有很多部件和武器材料都源源不断地往魔林国黑市里送涅!年轻人,自信点!我们的产品在那里可是抢手货!反正老板也认为接这活计合适,就地取材不要浪费材料嘛是不?”
一提起自己的故乡,康氏百感交集:“为何…这个国家和那个国家的军方没有来干预这样的血汗黑厂呢?大家受尽压迫,可做出来的居然是用来杀人的违禁武器…”
“嗐!你还要问为啥?还不是因为在此制造的武器比人权更重要啰!大众的需求是很残酷的。不然为何叫‘血汗工场’?”
一想到自己帮忙制作的东西会被用来屠戮故乡的人们…康氏便激动地质问道:“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这些流入黑市的危险品,到头来也会被用来残害你的同胞吗!”
“切!有、有钱赚就行了!还、还管它犯不犯法?这种乱世,谁还有空管别人性命…”矮人意外地差点被少年质问得哑口无言。
康氏只是面无表情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呵…用自己的汗水使别人流血…人权和战争…真讽刺。”
“那你到底修不?”矮人想把东西拿回去。
“干,当然干!”康氏几乎是愤怒地一把夺过模具。
乂恩僿德无语地走开了,任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己捣鼓。
一整天除了干肮脏活,幸好还有短暂珍贵的休息时间。
康氏一放松地躺在旮旯里便开始出神。他神奇地发现自己自然而然地习得了强大的预言和语言能力。他可以将数字和声波这些不在同一范畴的东西,感知为不同的形状和颜色,并且进行各种不同寻常的“运算”;不仅这样,他只要跟其他种族的奴隶接触,很快便能学会他们的语言并展开交流;另外,他感到自己所看到自然界的一花一木时,感受到的色彩、形态、结构都与以往大不相同。这种新的感知驱使他的头脑中产生一种“全新视界”。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任何对绘画的天赋或兴趣,但是他强烈的渴望使他大费周章地设法搞到一块能在其他石头上刻出颜色的矿石,再费劲地把它制作成简易的笔。之后,他时不时便在休息时间坐下来开始偷偷作画。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他所呈现的作品总是能惊呆他自己:无数复杂、精细、富涵神秘主义和意义不明的图像。即使他深知自己既没有也从未上过一节绘画课,更不熟悉绘画的技法。
那些复杂精细的神秘图画仿佛占据了他每个休息和入睡的时刻。这种以新方式观察世界的天赋,和在石头画板上绘制图案的欲望如影随形,好像变成了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但他明白这绝不是一种紧紧控制住他的着魔痴迷,或者是一种强迫性的欲望。他隐隐觉得这个“崭新视界”绝不简单。他的内心好像有一把声音告诉他这不仅仅是一副图画。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今天不知不觉又到了监工送食料下来的时间。康氏抓起垃圾就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就咽下了全天的营养。因为如果吃得慢了,很可能就要和着矿渣一起吃了。
他也只能把那些事,强行当作无关重要的小烦恼,暂时抛诸脑后了。
因为平等和尊严,在温饱面前什么也不是。
仅有对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是远远也不够的,这不足以改变什么。
非人性社会的螺旋,不会因时间而改变。像他们一样的奴隶,无论哪个时候都会出现。不管哪个时代,总是会有他们这些蝼蚁一般被底层化的人,卑微地干着这些最肮脏最繁重的劳役,然后为每一个动荡的时代付出最大的代价。
现在他的脑中也时不时会突然冒出薇尔蕾铽启示般的话语。即便一时陷入困境,她的话却总能给康氏一种大彻大悟之力量:
“相不相信预言,或者神民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从心中坚信,神民从不派给人无法跨越的试炼。只要坚持忍耐到底,保有不断挑战自身极限的斗志……”
这些话令他再度回忆起几天前在运奴舫上的事情。于是他的内心又重拾了更加重要的东西,仿佛又令他觉醒了更为强大的力量。
这些回忆虽然有些混乱,却又无比宝贵。特别是他很容易沉浸于那段和薇尔蕾铽一起的最后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