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决定让基辛格打头炮访问中国后,基辛格便动身去棕榈泉休假。
他带了一大包关于中国历史、哲学和艺术的书籍,并让洛德负责准备介绍中国情况的材料。他最感兴趣的是有关周恩来的情况。他向中央情报局要来一份非常详细的周恩来生平资料。此前,人家评论他“关于中国的知识等于零”,他现在是临时抱佛脚,要恶补一番。
1971年7月8日,基辛格一行在访问越南、泰国和印度之后,飞到了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在巴基斯坦总统叶海亚·汗的热情帮助下,基辛格经过精心安排,于这一天开始了他的“波罗行动”。为了转移人们的视线,白宫新闻秘书在例会上宣布:“尼克松总统即将派基辛格博士于7月2日至5日到越南南方执行调查事实的任务,随即到巴黎同戴维·布鲁斯磋商。在基辛格赴巴黎途中,他将同泰国、印度和巴基斯坦官员们会谈。”
基辛格在巴基斯坦停留与转飞北京的安排,都是通过中央情报局的保密电讯,由驻巴大使法兰跟叶海亚总统精心策划的,圆满实现了现代外交史上最有名的“遁身术”。
黄昏时分,叶海亚总统在基辛格下榻的政府宾馆举行宴会,并在宴会中开始执行计划。先由外交国务秘书舒尔坦十分遗憾地告诉大家,尊贵的客人“偶感不适,肚子疼”。接着,叶海亚总统便煞有其事地高声宣布“因为基辛格博士偶感不适,身体欠佳,只好抱歉改期”。接着他表情严肃、态度诚恳地说,伊斯兰堡天气太热,会影响客人复原,我安排基辛格博士到北边群山里的纳蒂亚加利总统别墅去休养,希望他尽快康复。
基辛格也按“导演”要求当场演戏,装着神态迟疑地表示不同意:“感谢总统的一片好意,但那对贵国太麻烦了。”叶海亚又马上异常恳切地挽留:博士先生,在一个穆斯林国家里,要由主人的意志而不是客人的意志来决定。
基辛格随行的特工人员也犯了傻,并不知道这是在演戏,信以为真了。他们按照白宫的规定,派了一个同事连夜赶往纳蒂亚加利,先行去了解情况。半夜,这位认真负责的先行的特工人员打电话回来,报告他已勘察过纳蒂亚加利的宾馆,认为不宜于居住。基辛格获知后,只好要求巴基斯坦方面把这位倒霉的特工人员扣留在纳蒂亚加利,直到基辛格从北京回来。
在基辛格来到巴基斯坦之前,中巴双方就做了十分周密的安排。在叶海亚的指示下,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张彤被特别允许自由出入总统府。张彤将中国领导人的信件直接转给叶海亚总统。叶海亚亲自记下要点,然后放进总统专用信封,经双层密封后由信使携往美国,交给巴基斯坦驻美国大使希拉利。希拉利无权启封,必须亲自交给尼克松或基辛格。
为了基辛格安全访华,中巴双方还进行了试航计划。中方于7月3日派出徐柏龄等领航人员赴巴方。7月6日,由巴航飞行员驾驶试航北京,在中方人员领航下安全地在北京南苑军用机场降落。这时,根据周恩来总理的安排,中国外交部的代表章文晋等四人已经在南苑机场等候。飞机加油后,立即飞回巴基斯坦,顺利地完成了试航任务。
基辛格参加完总统宴会回到宾馆时已是夜里11点,还有四个半小时,他就要踏上神秘旅程了,他兴奋得睡不着觉。凌晨3点半,基辛格从床上爬起来。凌晨4时,基辛格一行在舒尔坦的陪同下乘坐巴基斯坦的军用车前往查克拉拉军用机场。出门前,为了防止偶然过路的行人将基辛格认出来,法兰大使对基辛格说:“不行。你这副模样,大家太熟悉了,得变一下。”基辛格只好戴上一顶阔边大檐帽和一副墨镜。
基辛格走得太匆忙,连洗换的衬衣都忘了收拾带走。
在基辛格离开伊斯兰堡以后,为了执行掩护计划,以假乱真,一队没有基辛格在内的迎送基辛格的车队,在摩托车队的护送下于当天上午8时,浩浩荡荡地驶出政府宾馆。车头上都插着美巴两国国旗,在伊斯兰堡引人注目地招摇过市,驶往五十英里外的纳蒂亚加利。为首的一辆车里坐着美国驻巴大使法兰和巴基斯坦外交国务秘书舒尔坦。
纳蒂亚加利这个地方到处是山间小别墅,有僻静曲折的车路相通,确实是执行掩护计划的最佳场所。舒尔坦还假戏真做,去请了一位巴基斯坦医生来别墅诊治一个病人。这位医生事先经过舒尔坦反复了解、询问,断定他分辨不出基辛格和其他白种人以后才请来的。人家问他:“你见过基辛格吗?”他回答说:“没有。”又问:“那么你一定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吧?”答称:“没有见过。”从纳蒂亚加利出来后,这位医生傻乎乎地以为他在给基辛格看病,其实他看的是一个特工人员。
叶海亚总统着实细致,为了不露破绽,还授意组织了巴基斯坦陆军参谋长、国防部长以及二十来个其他政府官员,陆续不断地从伊斯兰堡坐车到纳蒂亚加利探望贵宾“基辛格”。舒尔坦则在客厅里装着十分抱歉地将他们一一挡驾,请他们喝咖啡,推说“基辛格”正在休息,不便打扰。
但真正的基辛格还是在机场被人认出来了。
当基辛格神情严肃地走向舷梯登机时,有一个人大大地惊讶了,这个人就是《每日电讯报》驻巴基斯坦的特约记者贝格,他曾在巴基斯坦外交部任职,所以一眼就认出了经过化装的基辛格。
贝格忙凑近在场的机场负责人问,那不是基辛格吗?
是他。机场负责人随口回答。
他去哪儿?
中国!
中国?敏锐的贝格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望了一眼蓝天,飞机迅速在眼前消失。他愣了一会儿神,对眼前的情景在脑子里重放一遍,醒过神来后赶紧回到住处,给报社发了一则快讯:
据本报驻伊斯兰堡记者贝格报道:
记者在拉瓦尔品第机场获悉,美国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特别助理基辛格博士一行人,已于7月9日凌晨4时乘坐一架巴基斯坦国际航空公司的波音707飞机飞往中国。
这本是一条轰动世界的快讯,却被《每日电讯报》的值班编辑扔进了废纸篓里。他边扔边嘟哝道,贝格疯了,他准是又喝醉了。基辛格会到中国去?荒唐!
就在尼克松、基辛格紧张准备实施“波罗行动”时,周恩来亲自掌握的一个工作小组住进了钓鱼台四号楼。这个工作小组的主要成员包括叶剑英、姬鹏飞、黄华、熊向晖、章文晋等人。
这一天,周恩来亲往钓鱼台国宾馆,选定距北门不远的五号楼,作为基辛格一行的下榻处。
他进门就发现到处摆放着毛主席语录,还有些当年的“文革”标志物。他说,这些红宝书要撤掉,报纸杂志要挑选,房间要重新摆设。我们欢迎人家来,就得要热情,否则就太不礼貌了,也不要强加于人。
接待人员根据他的指示撤走了《毛主席语录》之类的摆设。
周恩来又说,脑子里要有一根弦,这就是一切言行举止都要从有利于这次中美高级会晤的气氛出发。
他在往外走时,还对接待人员说,美国人爱吃奶酪,这里没有,要到北京饭店去定做。美国人爱吃海味,要准备些鲍鱼、海参、海贝。
接待人员边听边记录。
1971年7月9日中午,瞒过全世界的耳目,秘密到达北京的基辛格享受了一顿令人惊叹的盛宴之后,下榻钓鱼台国宾馆五号楼。这是个典雅优美、古色古香的花园,楼外假山玲珑,小径曲折,流水潺潺。
基辛格一行在叶剑英、黄华和外交人员章文晋、韩叙、张颖等的陪同下,向住处走去。
他们惊奇地发现,入口大厅摆着明贵的紫檀木条几,是明代家具,还挂着清代画家的名画。
他们走进基辛格居室,室内摆放着名贵古家具和字画,陈设柜里还放着十多件名贵古玩,有明代青花瓷器、清代的景泰蓝和玉器、殷商的青铜器等,但柜门都上着锁。
美国保安人员想打开柜子检查一下,发现上着锁,便很不高兴地质问接待人员:为什么这些柜门都上着锁?在我们看来这是不尊重客人。
接待官员章文晋解释说,没有不尊重客人的意思。柜子里的这些名贵家具和字画,是收藏的古物,是经过周总理批准才从文物部门借出摆在这里的。这正是体现了对客人的尊重。
基辛格忙说,谢谢!
等接待人员走后,基辛格笑着说,我这次来中国,谁都不知道,早上起来我连保镖都没有告诉,他会因为找不到主人而急疯的。
他打开皮箱,对高个子的助手霍尔德里奇抱怨说,走得太匆忙,我竟然忘了带衬衣,霍尔德里奇,怎么办?我总不能不穿衬衣跟周恩来会谈吧?
霍尔德里奇笑道,不穿衬衣跟周恩来会谈,倒是个好主意。
基辛格说:不要开玩笑了,你借件衬衣给我穿吧?
那当然可以。霍尔德里奇说着跑到自己房间拿来一件衬衣,递给基辛格。
基辛格接过一看商标,笑了:“台湾制造!”
他穿上后又哭笑不得地说,台湾与我贴得太近了,但愿不要给我惹什么麻烦。
霍尔德里奇笑说,这件衬衣穿上身,一只刺猬就趴在你身上啦。
章文晋走进来说,基辛格博士,周恩来总理下午3时来会晤。
章文晋走后,基辛格忙对霍尔德里奇说,通知随行人员,到院子里去散步。他用嘴努努屋外草坪。
霍尔德里奇明白了:你是怕屋内装有窃听器?
喏!他用手指捂捂嘴,表示别多说。
基辛格顾不上休息,把随员拉到院子里,装着散步的样子,却在商议着与周恩来谈判的事。
基辛格说,我们在草坪散步,谈起话来保险,商议一下与周恩来谈判的事。
他们不经意地走到了五、六号楼之间的小桥,被警卫挡住了。
基辛格不高兴地嘟哝,我们被软禁啦!
晚上,基辛格为被警卫阻挡一事提出抗议,章文晋解释说,这哪是软禁?要绝对保密,难道你们忘记自己一再提出的要求了吗?警卫人员这样,正是按照你们的要求做的。
基辛格恍然大悟:对对,绝对保密,绝对保密!
7月9号下午4点半,周恩来来到五号楼。这是不平常的礼遇。一般情况下,政府首脑是不会登门拜访来客的,尤其是一位不是政府首脑的客人。
基辛格连忙招呼他的随员在客厅门口迎候,在门口排成一行,显得紧张和拘束。
基辛格还未等周恩来走到跟前,就把手伸了出去,动作有点夸张。他显得年轻而精力旺盛,一头黄色卷发,戴着黑边玳瑁眼镜。
周恩来微笑了,自如轻松地和他紧紧握手,长时间地摇晃几下,眼睛注视着基辛格说,这是中美两国高级官员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握手。
基辛格也笑了笑说,遗憾的是这还是一次不能马上公开的握手,要不全世界都要震惊。
他紧接着把随员介绍给周恩来。
他指着大高个子说,约翰·霍尔德里奇。
周恩来握着霍尔德里奇的手说,我知道,你会讲北京话,还会讲广东话,广东话连我都讲不好。你在香港学的吧?
洛德没等周恩来开口,就自报姓名:温斯顿·洛德。
周恩来握住他的手说,小伙子,好年轻啊!我们是半个亲戚。我知道你的妻子是中国人,在写小说,我愿意读到她的书,欢迎她回来访问。
在周恩来的独特魅力面前,基辛格一行的紧张、拘谨很快消失了。
他们随即进入会客厅。
隔着一张铺着绿台布的长桌,周恩来、基辛格相对而坐。在周恩来两旁的是叶剑英、黄华、章文晋、熊向晖、王海容、唐闻生、冀朝铸,在基辛格两旁的是霍尔德里奇、斯迈泽和洛德。
双方会谈人员就座后,洛德将一本厚厚的材料汇编摆在了基辛格的面前。周恩来只掏出一张纸放在茶杯边。基辛格用余光一扫,只见纸上写着几行字,猜想大约是对话提纲。
周恩来与基辛格进行正式会谈前的寒暄。
为了减缓紧张情绪,基辛格说,我也希望以同样的热情在美国招待周总理。
周恩来自然大方地回答,我没有去过美国,也没有到过西半球,但是我们是在同一时候工作,你们在白天,我则在晚上。
基辛格打开那本厚皮封面的材料汇编,十分谨慎而机械地念了起来。这个厚本是专为这次谈判花了时间精心准备的,被助手们戏称为谈判的“圣经”。在阐述美国方面的立场时,基辛格时不时地要翻看一下其中的要点和论据。
“自从1874年美国商船‘中国皇后’号从纽约起航……”基辛格讲得烦琐而冗长,好像论文答辩。周恩来等静静地十分耐心地听着。
基辛格说,尼克松总统给了他两个任务:一是商谈尼克松访华日期及准备工作,二是为尼克松进行预备性会谈。他谈了七个问题,在谈到台湾问题时,他从撤军问题谈起,着重强调:1.美国政府拟在印支战争结束后撤走三分之二的驻台美军,并准备随着中美关系的改善,减少在台湾余留的军事力量;2.不支持“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但希望台湾问题能和平解决;3.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不支持台湾独立;4.美国不再指责和孤立中国,美国将在联合国支持恢复中国的席位,但不支持驱逐台湾代表。
周恩来说,两国之间的分歧是巨大的。例如,台湾问题就是两国关系的根源。现在,我们终于坐下来了,应该相互阐述自己的立场,让对方加以了解。
基辛格与助手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长久以来都为台湾问题担心,怕一会谈就会拍桌子吵崩。如今,这块压在心上的石头落下了一半。
基辛格深表赞同说,尽管我们之间有严重分歧,但也能找到共同点。
会谈快要结束时,基辛格讲起了首次来中国的感慨:总理先生,已经有许多人访问过这个具有几千年文明的美丽国度了,但对我们来说却仍然是一个神秘的国度。